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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BG

狀 態:連載中

初春,曲陽。

江家後院,亭台池苑輕透早春氣息,池畔曲繞的迴廊邊白梅樹稀疏飄落幾片梅瓣,鋪在淡雅的廊道上,如淺雪未褪。

宛若一方明鏡的池子映著透亮天日,其中疊石步道從池岸延伸至池心涼亭,在庭院中恬然地如一幅靜畫。

後院東側一座偌大的廂房寧靜地座落,廂房旁亦植了一株白梅樹,為原本已是高潔淡雅的廂房添上幾分清華無塵的氣息。

此時廂房的主人並不在廂房之內,而是靠坐在池水上的涼亭內,涼亭中頗為寬闊,沿著邊緣欄杆有連綴成八角的長石凳,亭中心上有雅致的石桌石椅。男子有別於以往的拘謹與適分,而是有些不羈地屈起一隻膝,靠坐在涼亭一側的長石椅上,一肘輕靠在亭子的欄杆之上。方才小廝替他放下了東北面的簾子,遮擋去了大多數的冷風,只餘一縷清風流動在涼亭之內,帶來一陣舒爽,男子淡然卻出塵的氣質彷彿謫仙,如雪的白色衣角微微飄揚。

男子以肘支著欄杆,手掌慵懶地擱在自己面前,幾條絲繩纏繞在他優雅的指尖,一塊月牙玉珮在他掌心間垂墜而下,輕輕晃動在春日的清風之中。那只月牙玉彷彿以水凝成,通透若脂,潤白如澤,似有水光流動在玉質之中,甚是溫麗。

而男子清澈的眼神凝視著那塊質白無瑕的玉,他的瞳眸之中好似亦有一股無形的眼波隱隱然自眼底淌流而過。

那是哀傷。

那張淡然若水、仿若無有悲喜的臉龐,在瞳眸深處,竟有淺淺的哀傷,積聚成一方凝潭,深不見底。在初春的晴透天色之中,兀自憂鬱。

月牙是殘缺之月,不見圓滿,恰如他的生命。

上回自嵐皋歸來之後,他便覺得生命之中好似缺漏了什麼,在他看不見之處,逕自空虛著。

然而他的記憶是那樣的清楚明白,完整得看似毫無破綻。

他記得,自己代替父親前往嵐皋解決當地藥鋪的糾紛,後因牽扯上嵐皋首富王家之事而身遭橫禍,為人所傷。原本應命危旦夕,因著青石老人的妙手回春,才能有今日的自己。而關於二三有劫的命讖,亦確實地應驗了。

至今,已過三年。

青石老人同他說,既已平安度過此次命中大劫,此後便能安穩順遂,寧靜一生。

然為何,他的心卻再也不曾寧靜?

理應能夠再無憂懼地活下去了,為何,他的靈魂卻像是被抽空了一大半般空洞、貧乏?

生命,竟如一灘死水一般,了無波瀾。

當年,他甫從深深的昏迷之中醒來,尚未有氣力睜開眼簾,便覺胸口被一股冰涼甸甸地壓著,透過衣衫冷熨著自己的心口,滲透入每一下虛弱的搏動,而睜眼所見是青石老人、桓大哥,以及向來最是忠心的何安,他勉力扯出一笑,心裡卻是失落。

待身側無人時,他伸手欲取出心口之物,輕一抬手,都牽動他的傷勢,疼痛難當。一陣冰涼觸及他的指尖,他顫抖著手指將其自衣襟之內取出,是一塊殘破的布料,包裹著潤如凝脂的月牙玉珮,教他眼熟得緊,卻是苦思不得這兩物來歷,思索得讓他頭疼欲裂。

那塊碎裂的衣料,他認得出,是自己的衣裳,然上頭褪色的血色汙痕,他卻不知從何而來,那彎月牙,亦像一把彎刀,刨挖著他已是傷重的胸口,卻仍只能可悲地挖掘出一片空虛。

儘管思索不得,他卻知曉,那塊玉珮與何安和穆桓,都沒有關係。這樣無憑無據的直覺,竟莫名強烈。

直至返回了曲陽,他依舊未曾在記憶中尋找出那塊玉珮該歸屬何處,有一日,他問了何安、也問了穆桓,兩人確實不知,然眼神之中浮泛起的些微惶恐,他卻看個分明。

他斂下眸,此後,不曾再提起這個問題。至今三年,他一直將那塊玉珮放在心口處,期望哪天那塊玉珮得以與自己心裡的空洞拼合,拼出一片明朗真相。

卻始終沒有。

那一片空白在心中懸宕得太久,久到玉珮的真相之於他已然成為一種迫切,他再等不下去了。

「少爺,穆桓少爺來了。」何安自池外的疊石道緩緩走近涼亭,恭敬地說。

「快請。」江楚淡淡應聲,從倚靠的亭柱坐起身,走至圍著石桌的石椅,順手將繞在指間的玉珮妥貼放入前襟。

依舊,緊緊貼著心口。

須臾,穆桓一身颯爽青袍闊袖,迎著微涼清風中步入亭中,俐落一掀衣襬跨坐在石椅上。

「桓大哥,近來可好?兄嫂身上可還安然?」江楚淺淺一笑,輕聲問,順手提起石桌上一壺方沏好的茶,微傾入杯,香氣漫溢。

穆桓爽朗一笑,如風颯然,捧起茶潤了潤口,「挺好。昨日才請大夫來家裡診視過,秋兒近日除了有些倦怠多睏外,與腹中胎兒皆安。她本來欲隨我前來,但我怕她太勞累,便讓她留在家裡休息了,她要我定要向你問個好。」

「兄嫂安然便好,這份心意我收到了。」江楚淺笑,眼眸微斂,若水溫潤。

提起妻子,穆桓笑意更深。約一年餘前,他自嵐皋迎娶了葉知秋,成親年餘,兩人如膠似漆,穆桓知曉身為獨女的葉知秋掛心父母,便將原先居於嵐皋的葉康夫婦接至曲陽同住,於是葉康將嵐皋城的壽春堂藥鋪頂與人,來到曲陽幫忙江家處理藥鋪事務,穆桓數度欲勸退葉康,要他不必勞心勞力、與蘇氏安心接受自己與葉知秋的孝養、過著清閒的生活,都讓葉康回絕了。

數個月前,得知葉知秋有了身孕,不只穆家與葉康夫婦,向來與穆家交情甚好的江府聽聞消息也甚是歡喜,趕忙送了許多補身安胎的藥材,在穆府裡堆滿了幾個藥櫃。

眼見穆桓與葉知秋恩愛如斯,讓江善夫婦更催促著江楚成親,尤其是江夫人更是為此焦心。

「方才先到前廳向伯母請安,聽她說起你又回絕了幾家姑娘了。」穆桓唇畔輕勾,話鋒一轉,手中執著瓷杯虛晃著,偏過頭看向江楚。

「是有此事。」江楚淡淡應聲,眼眸微斂。

「放心罷,我不是來勸你的,」穆桓揚眉看向江楚,帶著笑意的眼神突地沉靜下來,如一方凝潭,「不過,你當真不想成親麼?」

「……也不是不想……」江楚思忖了會,嘆了口氣,「我也知道自己的年紀合該成家了,我一點也不排斥成親,只是……我希望能夠與自己相愛的人攜手終生,就像桓大哥與兄嫂一般,而那些姑娘……我並不喜歡她們。」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她們呢?並未相處過不是麼?」穆桓臉色微變,試探性地問著。

江楚眼眸半闔,驀然失笑,撫上自己的心口,「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也知曉分明未曾彼此深入了解過,不能妄下斷論,可是心裡就好似有一個肯定的聲音,告訴著我,她們不是我想要的。」

穆桓陷入半晌沉默。心底有細微的惶然,教他有些害怕江楚脫口而出的答案。「你……怎知她們不是你想要的呢?」

「桓大哥,你或許會覺得這很可笑,可是……我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有了所愛的人了……」江楚澀澀失笑,撫上心口的指尖隔著衣料觸到心口的那塊玉珮,在他指尖勾勒出一彎新月,宛如心裡的殘缺,「平時,我從不覺得自己的心裡空虛過,甚至很滿、很充實,彷彿有了誰掛在心頭。可是當看見那畫卷上一個個姑娘的肖像,卻覺得這裡好像剜空了,好像……早就有誰拿走了一樣。」

穆桓一愣,啟唇,卻說不出任何話。好似有一記悶槌,隨著江楚的字句敲在他心房上,轟隆作響。

江楚,還記得初星麼?那個被硬生生剝離他生命的女子。

不知怎地,穆桓心口有些微微的疼痛。對於初星,他竟是愛得那樣深、那樣難以抹滅麼?

即便在記憶中被抹去了容顏與名姓、即便在記憶中不曾留下任何一點痕跡,他仍知道自己深深愛著一個女子,並為她虛懸著心裡以及身邊那個位置。當初,究竟是如何的刻骨銘心?

這三年來,江楚又究竟懷抱著如何的心情度過?

穆桓不敢想像。

多年前的那個冬季,江楚傷重瀕死。然而他一直記得,彼時初星面容冷艷,語如寒霜。

『傷心?怎麼會呢?江楚可以活,我高興得不得了。』那話裡的絕望,比一整個冬季的飛雪都要嚴寒。

穆桓一直以為,比起兩人愛情的圓滿,他更希冀的是江楚的安好。而當聽見的初星話裡的絕望時,他頓時覺得自己自私至了極,一心只想要江楚活下去,未曾顧慮她的心情。

然而,穆桓仍是不斷地說服自己,只要江楚安好,一切,便是值得的。

在回到曲陽的這三年中,江楚依舊是那個淡然若水、無欲無求的江楚。然而,他所熟悉的笑容,卻愈來愈少。以前的江楚,即便不大笑,唇畔總帶著溫煦的、若有似無的笑意;這三年的江楚,不笑時,穆桓只覺得他的輪廓每一劃都勾勒出悲傷。

懷抱著一份龐大的思念,卻不知道該給誰。最終只能全數沉甸甸地堆積在自己的心頭,太沉重,也太疼痛。

「桓大哥,」江楚突地開口,眉宇之間有股隱然的哀愁,「我是不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人?」

穆桓覺得喉頭被酸澀的塊壘哽住,教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發出聲音,「……楚,真正重要的人,即便忘掉了,最終也會回想起來的。」

「是麼……」江楚扯了扯嘴角,欲笑,卻笑得哀戚。

已然三年了,若他真的丟失了什麼記憶,已然過了三年,他還有想起來的可能麼?

可是,他非想起來不可。心底缺漏了一角的感受,太不安、太難受。

「是不是最近老待在家,悶著了才會這般心緒紛亂?那正好,娘想到清河永安寺替秋兒與腹中胎兒祈福,欲邀伯母與楚同行,我今日來,便是來問問伯母與你的意見。」穆桓一掃沉重的氣氛,道出今日來意。

江楚依舊眉眼低斂,思索半晌,嘴角輕扯笑容,方應允了。

「出門麼……也好。」

 

 

 

 

清河。

一個佝僂的老人,背負著比他身形看上去更大的老舊木箱,緩緩走在入山的道路上。身後寺廟的山門披覆著淺淺一層綠苔,巍峨且寧靜地佇立在山徑的路口,隔絕了山林的清幽與市井的喧囂。

老人的身後,一名纖瘦的女子,一身簡單俐落的駝色褲裝,拎著隨身的行囊,腳步輕盈,跟隨著老人走在緩緩向上蜿蜒的山道上。

兩人越過了山門,往前走了一段路,並沒有繼續朝著寺廟的方向走去,而是轉入了山道旁岔出的一條幽徑,兩旁樹林生長得細密狹窄,罕有人跡。

林濤聲夾帶著溪水潺潺隨風貫耳而過,走了一段距離,眼前景色豁然開朗,兩人來到山澗之處,一條溪澗將山林劃成兩岸,而岸邊稍稍寬闊,一棟已然殘破的矮房屋頂塌壞、門窗破損,靜靜地佇在溪岸邊,在靜謐原始的山林之中,絲毫無有一點違和,只是看上去難供歇憩。

兩人走近矮屋,老人端詳了一會屋頂與門窗的狀況,撫著頦下白鬚,溫煦地笑,「不錯不錯,狀況比我想像的還好,稍加修葺,便又可供人宿住了。」

後方的女子隨著老人的目光,抬眼望了一下眼前的木屋,低聲咕噥,「師父怎每回都知哪兒有屋子睡。」

聽到後邊傳來的低語,老人呵呵大笑了起來,「怎會不知,那些屋子都是我年輕的時候搭的咧,那時啊,每走到一處,便要尋個幽靜的地方,搭個簡陋的木屋落腳,走了大半輩子,許多地方都走過了,現在老了,體力不夠、骨頭也散懶了,便尋舊時的居處來住。」

女子一面聽著老人愉悅的話語,一雙如凝墨的瞳眸盯著眼前半傾的矮屋,思緒卻倏地恍惚起來。記憶裡,疏疏竹風冬雨涼薄,一幢與眼前所見搭法相似的矮屋,跳脫出時空與記憶的桎梏,悠悠恍恍地幾乎要與眼前的景象重疊,女子盯著已然殘破不堪的木門,想起那一襲雪白衣角,推門穿出,翩然如謫仙,然後如過水無痕般地離開了她的生命。

身後溪水快意自在地暢流,她的心底卻像被束緊般地痛著。

「快些過來吧,得趕在太陽下山前修好這屋子。」驀地,一聲呼喚將女子自記憶的漩渦之中喚出。一回神,眼前是老人溫煦祥和的笑容。

「是,師父。」將手上的行囊放到一旁,女子趕忙上前去。

老人將身上的木箱放下,取出了簡單的工具與木楔,遞給女子,便各自修葺起來。轉眼間,已至日暮時分,斜照的夕陽透過林木篩下昏黃錯落的光線,將矮屋的影子拉得細長。

老人仔細檢視著矮屋的屋頂,轉過頭對著另一邊方重新栓上木窗的女子說道,「阿月,這屋頂得補一補,妳到林子裡撿些粗枝回來吧。」

「是。」女子用著清清冷冷的嗓音淡淡地應聲,從地上的行囊中取出一條麻繩,轉身欲走,老人又突然喚住她:

「小心些,聽說這陣子這山裡多了不少山賊。」

「徒兒知道。」女子偏過頭簡單應了聲,不甚在意的樣子。隨即,往方才來時所經過的林子方向走去,高挑纖瘦的身形隱沒在黃昏的林影之中,老人默默看著女子的背影,欣慰地微微笑了笑,才繼續手下的工作。

女子進入了樹林,本已漸趨昏暗的天色,被深山裡枝葉層層篩去,使得林子裡的光線更為幽暗,女子一面注意腳下的樹枝,一面辨識著方向,這才驚覺其實樹林中岔路極多,方才只是跟隨在老人身後,竟不察這山中其實林徑紛亂,加上光線昏暗,若是一般人,恐是容易迷途。

幸虧在山中的生活自己是不陌生的,因此尚不至失了方向。

隨著山徑的蜿蜒,女子一面陷入愈深的思索,不禁益發覺得老人的深不可測,跟在他身邊已然三年,卻依舊看不透老人的本事以及心思。

不過,對於老人,她只有感謝。若沒有彼時老人的勸說與開導,或許此時的自己,只是個失卻心魂的行屍走肉,了無對於生命的希望。

現在的她,是為了記憶這一段曾有過的深刻而努力地活著。

他,現在好麼?忘卻了自己的他,又過著如何的人生呢?

至今,想起他時心底還是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她很開心。代表這一段愛情還存在著,沒有磨蝕、沒有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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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帆煙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