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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BG

狀 態:連載中


簡陋的木房裡,江楚的身軀被置放在木板床上,靜靜躺著。而貫身而過的那柄大刀已被青石老人拔起,也止住了傷口可能湧流的血,並包紮穩妥。

青石老人復拿了一顆藥丹讓江楚服下,約一刻間,眾人竟感覺江楚腕間虛弱的脈搏,勉力地跳動起來,儘管仍是微弱得像是隨時會停止。見狀,青石老人遂在床邊生了一爐火,暖和江楚的身子,不讓他的體溫漸漸冰冷。

好不容易止了綿綿細雨,卻又飄起冬末春初的細雪,無聲地飛落。

此時,房內只餘下初星,她坐在床緣,肩上的刀傷已讓青石老人簡單包紮了,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帶著薄繭,輕輕執起江楚的尚未回溫的手,偎在自己頰邊。

一片冰冷觸上她的臉,卻惹得她淌下熱淚,炙燙自己同樣冰冷的臉頰。

「江……楚……」她輕喚出聲,帶著哽咽的低喃飄忽散失在微冷的空氣之中。「你知道麼?你一點也不累我、不曾拖累過我的……若有累,也是累我這顆心,累我不能不牽念你、累我捨不得離開你……」

「你知道麼?以前殺過這麼多人,我卻是頭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的死,可以讓另一個人那樣地痛……是我累你……累你這樣乾乾淨淨的一個人偏生走入腥風血雨……」

初星執著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龐上,因為此後,再不能這樣執著他的手。

另一手撫在他已擦拭乾淨的面容上,初星的指滑過江楚臉上淡淡眉眼、薄薄唇口,要將這淡然的面龐深刻地留在自己的指尖、留在自己腦海,永不遺忘。

若兩個人都忘了,這段愛情便不存在了。所以,她不能忘,她要記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麼?那日你冒雪前來找我,我真的好開心、好高興……我在心裡同自己說,若你真來了,你心裡真有我……我這輩子就不會再放開你……」

不想放開,卻是不得不放。

「你知道麼?我還是很慶幸要遺忘的那個人是你……因為……只少你可以不用承受這樣的痛……你知道麼?這樣好痛、真的好痛……」

「我知道,你不會再同我說話了……下一回你睜開眼,你便不會再記得生命之中有遇過一個叫做初星的女人……」初星哽咽,一雙被淚水模糊的眼早已看不清江楚的面容。

初星將手伸入前襟靠近心口的位置,緩緩掏出兩樣東西,一塊斑駁血汙的銀灰色布塊、一串精緻秀麗的月牙玉珮,緞料的細緻與溫玉滑潤的觸感滑入她的手裡,她以布塊仔細包覆住那串月牙玉珮,妥貼地放置到江楚衣襟內的暗袋裡、最貼近心口的一處。

「我這樣,是否很自私?明知不該再與你有任何牽連……」初星抬袖抹去淚痕,眼淚卻更洶湧地自眼眶湧出,袖上濕了一片,「待你醒來,若覺得這些東西礙眼,就丟了吧……反正……我也不會知道……我還能以為自己留了什麼給你、用什麼形式繼續陪著你……」

「江楚……」初星哽咽輕喚,語氣如冬日飄飛的雪,幽幽忽忽地散融天地之間,「你,能不能也留點什麼給我呢……」

語畢,初星雙手撐在床板上,俯下了身子。一雙薄冷的嘴唇,吻在江楚的唇上。就像那日兩人在風雪天中互扣的雙手,皆是那樣冰涼,誰也無法給予誰溫暖。

然而,這樣就夠了。即使是細微的冰冷觸碰,亦足以讓她思念一生。

初星額前散落的碎髮拂過江楚面容,然他毫無所感、不為所動,一張沉靜的臉龐安詳得好似睡著了,很深、很深地睡著了。深眠得連初星心底最痛徹心扉的叫喚也聽不見、深眠得連初星落在他面上那熾熱的淚水亦炙不醒。

深眠得連一個冰冷的吻都像是蜻蜓點水一般,觸不到深處他的心房。

也許他正在做一個夢。在夢裡,是他二十三歲生日的前夕,那一日清晨,未曉的天際一片白濛,在日與夜的重疊地帶悠動。頎長的兩條身影錯落在草徑之間,一如清風颯爽、一如朝暉溫和,踩著最是悠閒的步子,沿江款踏。

兩人看向大江彼岸,帶著淺淺笑意訴說著幼年往事。一時興起了玩心想越岸入山,順江巡梭幾里,卻不見任何渡船,只能作罷。

在夢裡,那一日江楚與穆桓未能渡江,此後的數個年月之中,也因而未曾再興渡江念頭。於是,兩人也不曾在生命之中,渡過一方大江來到截然不同的命運彼岸。

江楚心底那一潭清水,也就因此而未曾被撩起任何漣漪。依舊是一片靜止,始始終終,清澈如昔。

初星退開江楚冰冷的薄唇,淚眼幾近乾涸,只餘一股酸澀。江楚失色的面容白得像一片雪,無有生氣。初星愣愣地看著江楚的沉靜的臉龐,一雙疲憊的眼突地恍惚起來。

驀地,她輕笑出聲,如冰冰冷冷的清脆鈴響。

「到此為止了,我不能再牽絆你。別擔心,我不難過了、我知道你不想我難過的。」初星輕扯嘴角,扯出一笑,冷艷中帶著淒美,淒美中有些絕望。

初星自床邊,背過身,努力抑下纖瘦雙肩的顫抖,壓下心底那想回頭再見他一面的衝動。

……不能回頭,若回頭,這輩子就再也走不開了。

……可是,再不回頭,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初星心底狠狠地糾結著,恰巧木門外響起兩聲輕叩,叩斷了初星掙扎的思緒。

「初星姑娘?」是穆桓的聲音。

「我要出去了。」初星抬袖抹乾面上的濕痕,推門走出了矮房。

「初星姑娘……我還擔心妳太過傷心……」穆桓看著初星自房裡而出,在自己身側停了下來,一雙眼似有深意地盯著她一襲深色的纖瘦側影。

只見初星愣愣站了一會,冷艷的面容上才輕輕扯出一抹笑。

「傷心?怎麼會呢?江楚可以活,我高興得不得了。」語尾一落,初星抬步離去,纖瘦暗淡的背影隨即隱沒在屋旁稀疏的樹林中。

一陣冷風輕輕吹起,葉上、枝上積雪撲簌簌地落下,掩去了初星走遠的身影。

 

 

 

 

來到樹林盡頭,是一處曠然的空地,而再往前去,便是絕壁山崖。這山雖不頂高,然下方是一處乾涸了的溪徑,冬日溪水盡涸,只餘裸露的粗礪石塊,遍布在崖底。若自這崖上摔了下去只怕要被粗石磨得粉身碎骨。

初星站在崖邊,一雙冷眸如寒潭,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山頭。

此後,她與江楚,就是這樣的距離了吧?

放漫思緒,初星憶起與他相識相處的一點一滴。

在深山中,他發現暈厥在山洞中的自己,她一直深深地記得那一個清晨,深山裡本是晦暗無光的,那一日男子一身雪白銀袍,竟像幽冷林中的一片光明、一處溫暖。

『姑娘此去還請多多保重自己。』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第一次,有人要她保重自己。身在雷風幫時,一天到晚出入腥風血雨,手上接過的任務一個比之一個更危險駭人,然在雷風幫裡,只問任務成功與否,不問是否因此傷恙。

對那一個專門培養殺手的組織來說,情感與牽絆是最無用之物。任務失手之人,賠上一條命也不為過。

所以,她出任務前,沒有人會要她保重,只會叫她切莫失手;執行完任務回到雷風幫時,他們只問是否成功,不曾問她是否傷了哪裡、痛了哪裡。

有一次,她帶著左臂上一刀深可見骨的傷口回轉雷風幫,副幫主只是淡淡說道,是她無用,才讓人留下這道傷口。

只有江楚,只有那個溫暖得若一曲江歌的男人,叫她保重。

第二回再見到他,初星在他的房裡、他的床上醒來,她永遠記得,自昏迷中幽幽轉醒後映入眼簾的第一幕,是與他淡雅得如出一轍的寢房擺設。

而那個淡薄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一點也不畏懼那些闖入府裡的凶煞惡漢。

『沒有甚麼足可憑恃的來歷,居然也敢救一個人人欲誅的女人?』

『想救,便救了。』

『即使我來歷不明?』

『那麼,就告訴我妳的來歷吧。』

那次離開了江府,初星原以為自己不會再遇上他,畢竟,兩人到底是不同世界的人。滿手血腥、滿身業孽的自己,如何可能與清清澈澈的他同道相遇?

自從認識他後,初星方知道,這世間真有一方恆常的光明如雪、清華無塵之處,讓她這個合屬黑暗的生命忍不住地想趨往、想偎近。然而,江楚越是那樣清澈無染,深受塵累的自己,便越覺與他的遙遠。

初星不敢也不能走入他的生命。遠得讓她走不到、觸不及;而若真觸及了他的光明清澈,又怕要汙了他。

然一直到現在,她才知曉,早在第一次於山洞中遇見他時,已是命運相涉,塵緣既結,後來的一次次離別與重逢,不過是加深了兩人的羈絆,終至打動了兩顆淡薄冰冷的心。

若那人不曾在自己心目中佔據特別的位置、有著特殊的意義,或許第三回再見他,即便他身臨刀鋒,自己亦不會出手救他。便是因為自己嚮往了那片光明溫柔,才於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他。初星以為是救了他一命,而今才知,那竟是在他的生命之中埋命劫的種,領他走至今日的死劫。

『福淺命薄,煞星落命,二三有劫,生機難逢。』有誰,比自己這個孤星羅剎更當得起江楚命中的煞星呢?

他命中的煞星,竟是自己呵。

初星譏誚地勾起唇角,笑得無奈且自厭自棄。

驀地,初星驚覺背後自己高高束起的髮尾被輕輕撩起,她猛一轉身,一個男子竟無聲無息地站在自己身後,一撮髮攢在他的指間,直到初星轉頭,那段髮末才自他指尖滑落。

「初星。」那男人開口輕喚,一頭烏黑的髮不束不綰,披落身後。身著一襲雪灰色衣袍立於在薄雪之間。一身雖白,卻白得幽暗闃晦。在喚名同時,眉眼輕笑,一雙流眉鳳目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妖魅隱約,清揚的嗓音如鈴般響在初星耳邊。

「你來作什?」初星警戒地瞪視著眼前男子,右手迅速地按至劍上。

「初星。」男子再進一步,卻換得初星俐落地退了一步。男子不慍不怒,只是唇畔若有似無地揚起,似笑非笑。

「雷錚,我說過,再讓我見到你,我會殺了你。」初星話語冷冷。

「初星,你的傷口……還好麼?」雷錚細長的雙眸肆無忌憚地注視著初星的心口。

「我很好,好得可以一劍殺了你。」

「初星,跟我走吧。」雷錚淡淡地說,卻可聽得話中情意綿長,「妳瞧,那男人只會拖累妳。」

「你知道發生之事?!」初星皺眉,一雙眼如戒備的獸盯著雷錚不放。

「當然,」雷錚像是欣喜地回應,「我陪了妳很長一段路,來到這裡。」

「你──」初星聽他竟然尾隨自己這麼久,不舒服的感受頓時在心底升起。

「初星,跟我走吧,我可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妳看清他的無用與懦弱的。」雷錚話語在落雪窸窣之間輕輕響起,卻讓初星猛地一揪心。

「你說什麼?!」初星狠狠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揪住雷錚的衣領,語氣兇狠地朝他冷吼。

「初星……」雷錚一雙流眉鳳目直勾勾地盯著她,起先未有動作,須臾突然伸出雙手覆上初星揪著自己衣領的左手,緊緊地包覆住。

「放開!」初星只覺噁心,想一把甩開,不料雷錚看似輕柔的觸碰實是強力的桎梏,竟教她一時掙脫不了。「放開我!」

「是我,是我通報官府的。不這樣做……就留不下妳了。」雷錚眸中閃耀異彩,勾起的唇畔好看且妖媚。

初星恍然後大怒,抬起腳踢了雷錚腹部,順利掙脫了他的箝制。初星撫著腕間被他緊緊抓過之處,恐懼且憤怒,「你簡直有病!」

 「……是啊,妳不知道麼?」雷錚被初星一踢,只是退開了一步,定定站著,好像絲毫不覺有痛,眼神似遠忽近,「我得了很深、很深的相思病,得不到妳,便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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