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旋落

玄舸上的對話仍舊繼續著，映在槐破夢失卻波瀾的眼眸之中。

「既然如此，那殊將軍此行目的已達，不過還請轉告鬼覺神知，這江山，即便沒有胤天皇朝與三教，也不是他有資格入手的。」騶山棋一淡淡說道。

目的已達？！

「此話何意？！」沒來由地，殊十二心口一揪，隱隱驚惶起來。

「胤天正居劣勢，槐破夢必然使用四弦之力，方能擊退龠勝明巒之軍，屆時魔軍與三教兩敗俱傷，槐破夢亦將受四弦反噬，正是鬼覺神知所要之結果，殊將軍以逸待勞，可以就此回去覆命了。」騶山棋一淡淡替殊十二下了結論，「順道一提，玄舸一旦駕離天印山範圍，術法便能自行消解，吾言盡於此，便不送了。」

剎那間，彷彿驚雷轟然劈落，殊十二心中狠狠一震，騶山棋一後來的話語，他再也沒能聽清。

『……胤天正居劣勢，槐破夢必然使用四弦之力。』

『……槐破夢亦將受四弦反噬。』

腦海中浮現戰場上槐破夢踉踉蹌蹌撐起虛弱的身子，硬是催動全身真氣，忽雷如龍仰首一昂，嘯血長歌，琴身泛出煞紅之氣，那刺目的紅光，彷彿要包圍、吞噬槐破夢的身影──

……不可以！

……他不可以讓槐破夢使用四弦之力！

殊十二或天戟一提，旋身朝著船舷走去。那一張冷峻的面容隱斂在陰影之中，讓人瞧不真切。

為什麼心口這麼疼，疼得好像要裂開了。好像從心底最深處，有一聲撕裂心肺的吶喊，宛如一把刀一般要劃開心口。

『……胤天正居劣勢，槐破夢必然使用四弦之力。』

『……槐破夢亦將受四弦反噬。』

那些話語，彷彿夢魘一般在耳邊縈繞不去，字字句句宛如石鑽般叩擊他的腦海，他想要冷靜下來思索，腦海中卻開始浮現一連串的、他未曾見過的畫面，他的心彷彿逐漸被敲裂的石壁，開始阻絕不了侵蝕的波濤，涓涓滴滴地帶著痛楚滲透過進來。

──不壞林裡、旗武校場之上，一抹紫衣金紋身影，浴著血、拖著傷軀，以自身命火撥奏一首喪亡之歌，如花到艷處欲凋未凋。

──『若是十二願為皇朝作開疆先鋒、願為你征下江山，你便不需再借四弦之力，不需再忍受忽雷反噬、碎裂心脈的痛苦。如此，你可願意？』

──『大哥，吾已允諾軍師，從今以後，十二只為皇朝賣命。』

──『此後無盡血途，為兄必相伴到底。』

不對……這不是沒有見過的畫面。

這是──他遺忘的。

是被他遺忘了的，槐破夢。

心，好痛，好像要裂成兩半了一樣，為什麼？

騶山棋一見殊十二反應怪異，身形一閃，向前擋住他的去路，「你要做什麼？」

「讓開。」殊十二陰狠一吼，嗓音中怪異地有一絲喑啞，那雙狠戾的眼眸之中，竟有稀薄淚光──

「你想破陣？！」騶山棋一驚見他眸中深深相融的殺意與哀傷，猛地一愕，「雲壁之中夾雜無數冰針霜刃，又有疾風雷電之力，強行破陣，你只有死路一條──」

「我說，讓開！」殊十二不再躊躇，或天戟一抬，強勢橫劈騶山棋一身影，咒術瞬間破滅成煙。

「殊十二到底想做什麼？！」石窖內，騶山棋一愕然驚呼出聲，不敢置信殊十二竟欲破陣而出。

然更讓她內心惶恐的，卻是另一個可能──

「殊十二？！」槐破夢看見殊十二狠戾眼眸之中的淚光，一時心驚。

「裂天廢地‧八龍引誅──」殊十二或天戟一舉，凝足氣力，兵甲武經之威加身，豁然刺向那宛如銅牆鐵壁一般的雲層，兩道氣勁相擊，震碎山河，他聽見一絲裂解之聲，隨即雲層中冰針與霜刃逆招般併射而出。

他牢牢握戟，持續催動真氣，因而不敢閃避，那一道道銳利的冰霜，紛紛割劃過他的臉頰，一道道血痕在臉上浮現，復鑽入盔甲之隙，紮在皮肉之上，如萬針鑽刺，痛得細細密密。加上心口那彷彿要硬生生剝離成兩半的痛楚，殊十二幾乎快要承受不住。

「嘶──」一聲吃痛，自殊十二唇齒之間溢出。

殊十二手中或天戟一扭，一咬牙，氣力加重，那張俊美淡漠的臉，開始出現一絲猙獰、糾結，交錯在一道道血痕之中，煞是怵目驚心。

「十二，不要破了！不要破陣了，快回去吧──」槐破夢焦急地湊近石壁，貼著石壁，急切地喚著，壓根沒有想到彼端的殊十二根本聽不見。

可是，為何殊十二非要強行破陣不可？他──那麼想要插手戰局，那麼想要殺他麼？

槐破夢不敢想，此時此刻他只被眼前那個傷痕累累的殊十二揪緊了一顆心，救他也罷、殺他也罷──為什麼他寧願這樣傷害自己？槐破夢看著，一顆心都疼了。

「亞父，吾求求妳，快解開陣法──快──妳要什麼條件，吾都答應，求求妳了……」

騶山棋一冷冷看著槐破夢，漠然應聲，「只可惜，當初為了不讓殊十二干擾戰局，除非玄舸離開天印山，否則這陣法是無法以武力破解的，即便由外贊力亦同。」

槐破夢的面容瞬間一沉，如絕望的烏靄掩過。

騶山棋一凝視著槐破夢背過身去、愣愣看著石壁的背影，再啟口，竟是訕訕地澀笑，飄忽得只有自己聽的見，「……你連要答應吾的條件，都是為了殊十二麼？」

在綿密飛颳的霜刃與冰針之中，殊十二感覺到手中或天戟往前推進了一吋，他心下一凜，捉住機會，體內真氣再提──

「廢字卷，玄黃廢世──」或天戟迸生奪目銀光，如一把利刃，欲鑽裂雲牆霧壁，同時──殊十二亦以身承受那隨之加劇而來的冰霜氣勁，霍霍然割劃過他已是皮開肉綻的肌膚。

一道鮮血，自他袖口淌流而出，沾在或天握柄之上，斑斑滴落玄舸甲板，如點染之畫。

「差一點，就差一點了──」殊十二咬緊牙關，抑下心口處那幾乎要裂開的痛楚，握住或天戟的手背上青筋浮透，全身凝力，腳步推前一吋，「只要再一點……」

「十二，快走啊──」槐破夢拍打著石壁，恨自己的聲音此時竟傳不進殊十二耳裡，他喊著、喚著，直至聲啞氣竭，「快走啊，你究竟為什麼要──」

突然，石壁彼端傳來細微的、飄忽的一句話，幽幽傳入槐破夢貼在壁上的耳裡──「……此後無盡血途，為兄必相伴到底。」

槐破夢心底狠狠一震，驚抬起眸。

殊十二……說什麼？！

他驚抬起眸，只見那石壁上浮映出的、殊十二的容顏，被刮劃出的鮮血淋漓之中，竟有淚光，和著那一片紅艷，映在銀光耀亮的或天戟上。

瞬間，戟首狠狠一穿，雲牆應聲龜裂出一道一個人寬的裂縫，陣法之外闃暗的夜色流滲而入，殊十二不加思索，縱身一穿，卻見穿越雲嵐瞬間，疾風雷電之力旋襲而來，幾乎要絞裂他的身軀。

「呃──」殊十二痛得一嘯，那一襲雪白奪目的戰甲，在風雷交相噬襲下竟開始裂解，身後一匹銀紗如雪的披風，被風力剪絞得殘破襤褸，連同他的血肉之軀，接連受創。

「十二？！」槐破夢心一驚，按在石壁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殊十二似是痛苦難當，眉心狠狠一皺，舉起或天戟，眼神中閃現一絲決絕，咬牙運氣，欲搏最後一式──

「廢天地生靈‧滅清寧神裂──」

戟首鋒芒一現，與陣法氣勁狠狠相觸，轟然一聲，雲牆霧壁竟從斷口處開始龜裂、龜裂，困鎖玄舸的陣法，硬生生剝成碎片，一一散碎在空中。

陣法剎那瓦解，殊十二頓失陣法引力的支撐，氣力耗盡，懸在夜空中的他，失重加速墜去──

落在夜幕輕輕掩去無數面目的、那遍地屍骸之上。

「殊十二──」墜地一瞬，槐破夢驚吼出聲，一顆心彷彿被緊緊擰著、揪著。

他果斷身子一旋，一個衝動就要朝外頭而去，驀地眼角餘光瞥見身後石壁上人影顫顫一動，卻又不禁留戀地轉回目光，只見殊十二指間輕輕顫動，欲撐起身子，連帶抓扒起泥壤上一抔塵土，與他滿手傷血相染相汙。

胤天既克，三教人馬亦因傷亡慘重而領兵退去，此處干戈之聲已歇，只餘一個甲冑磨銷了光芒的落魄戰神，在林間悲鳴的迴風之中，顛顛晃晃地撐地而起，

「槐……破夢……」虛弱的喃語，從他唇齒之間溢出，散在晚風之中。

心間處的疼痛，在喃喃唸及這個名的同時更加劇烈地疼著，彷彿那是一把利刃，割劃著自己幾乎要碎裂的心口。

他顫抖著挪動腳步，踩著了一具屍體，他睜目一望，屍骸遍野，已無生人，濃重的血腥味仍在空中消散不去。

槐破夢呢？殊十二腦海中，依舊不斷湧出陌生的記憶碎片。

……『吾投身胤天皇朝，非為天下江山、非為權位利祿，從來都只為了一人。為何，大哥總是不明白呢？』

槐破夢呢？他惶恐地張望著，卻看不見槐破夢。

……『吾與你，出生之前便是這樣不分你吾、相繫相生的。你還記得嗎？吾之兄弟。』

槐破夢呢？他去哪裡了？殊十二碦碦絆絆地，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在夜風呼嘯的林中著急地來回找著。

驀地，他被一道反射的微光吸攫住視線，他急切回眸望去，卻見彼端月光灑落處，忽雷已冷，撥子散落，戰歌歇止，已不見那抱琴持撥的皇者，只餘夜風呼呼刮過琴弦，撥著一曲淒啞破碎的輓歌。

殊十二心一驚，踉踉蹌蹌奔過去，忽雷琴身精緻的雕刻映入他惶恐的眸，天工八月之弦泛著水色之澤，如忽雷哭泣之淚。

琴在此，人呢？槐破夢人呢？去了哪裡了？！

『……胤天正居劣勢，槐破夢必然使用四弦之力。』

『……槐破夢亦將受四弦反噬。』

騶山棋一的話語彷彿在耳際徘徊，在殊十二腦海中鑿出一個恐懼的黑色漩渦。

不……不會的……他才沒有這麼簡單就……

可他怎能不怕？怎能毫不害怕？如果此後，再也見不到那一襲紫衣金紋，徘徊在玄舸幽暗的大殿中；如果此後，再也見不到那一張倔傲的臉，在床榻旁揪住自己的衣角；如果此後──再也見不到槐破夢……

須臾，殊十二眸光一狂，發了瘋似地趴伏下身翻過周圍一具又一具屍骸，「……槐破夢，你不會死的，你沒有死的，對吧？你在哪裡……快出來啊！」

他沒有死的，對吧？四弦之力，他才不是沒用過的吧，什麼反噬之力，槐破夢才沒有這麼簡單就──

……『若是十二願為皇朝作開疆先鋒、願為你征下江山，你便不需再借四弦之力，不需再忍受忽雷反噬、碎裂心脈的痛苦。如此，你可願意？』

殊十二這才想起──原來，那是因為自己總在千鈞一髮之際，來到槐破夢身邊。

因為自己承諾過，不讓他受那四弦一分一毫的煎熬。

「此後無盡血途，為兄必相伴到底……為什麼這回，吾會食言了呢？」殊十二絕望地頹坐在地上，眼眸中是一片死絕的灰，「呵……」

他勾唇淒澀一笑，卻笑出了兩行淚。

突地，一陣強烈的裂心之痛襲來，殊十二只覺胸口狠狠一擰，意識瞬間被硬生生撕裂，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石壁上，殊十二倒落瞬間，只見一道幽綠色的光芒閃過，殊十二隨即消失，隨之畫面斷裂般軋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