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旋落

黃沙袤野，草木錯生。

看上去宛如一片順應天地野生的草木之中，隱隱挾著莊嚴肅穆之氣，自然流轉之間，處處是法、處處是道。佛，納於流盪的天風之中、藏於飛揚的砂石縫隙，如有似無、若隱若現。

這一片看似不起眼的樹林，卻暗暗埋藏玄機，心存佛法、步直心正之人，便能在林中尋到一座山門，通往佛鄉殘跡。

昔日之天佛原鄉早在干戈之中成一片荒蕪，莊嚴峻谷、竹源仙境，盡付戰火劫灰，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什麼形跡也不留。殘存的，是芸芸眾生心中一點佛性、一點信念，以願力召喚著冥冥之中那一個承接天命之人，為他們再建一座永恆的浮屠。

而今日，正是佛鄉百年來聖嚴的浴佛大典，將由那背負著復興佛鄉天命的青年，親手燃起蓮臺上的聖火，以象徵佛之浴火重生。這一片幽靜的樹林，彷彿比平常又更神秘、肅穆了一些，若不去望樹林外圍一角那一匹馬、一雙人的話。

「師父……我真的得去麼？」天羅子揪著說太歲的衣袖，面露難色。

「這麼大了，這樣畏縮，成何體統？」說太歲金眸淡擰，望著眼前這個耍起賴來的娃兒。

「他們說佛鄉此時據地於此，心中有佛者，便能尋到法門入境，可……我又不信佛……」天羅子癟了癟嘴。有一回，還是影身的他與說太歲天涯行腳、遇上一名僧人，他疑惑地問為何那人要斷去一頭青絲，說太歲告訴自己，那人是為了佛。

當時，他還好奇，佛究竟有何吸引力，讓人拋棄俗世之像、苦行生活，難不成佛有什麼神通、萬能無匹？他欣喜地兀自想著。

可說太歲卻告訴他，佛，有時連人的緣分都掌握不了，他沒好氣地滅去幻望，不再把佛這字放在心上。來此的路上，他又聽著幾名錯身而過的僧人提起佛，懵懵懂懂知道佛是要教人脫離俗世紅塵的，他便更不喜歡佛了。

他的俗世紅塵裡，永遠佇立著一道頎長挺拔、牢靠安心的背影，教他甘願沉淪、才不願脫離。

佛是別人生命的出口，卻不是他的。可造化流轉，卻讓他成了那一個背負復興佛鄉天命的人。

「你就是不信佛，也當替沐靈山完成最後一件事，好讓他魂魄安歇。」說太歲耐心勸道，望著他此時百般不願，抗拒又怯懦的模樣，說太歲不禁深思起來，是否自己平時真的太過保護這娃兒，才讓他緊要關頭，這般畏縮。

讓玄囂擄去之時，他看上去分明從容不迫、不畏不懼，甚至敢與玄囂交易，為何一待在自己身邊，就這般溫吞起來？說太歲微微斂了眸，不知名的思緒在心中流轉過。

「我真的沒有信心可以點燃聖火啊……要是點不起來，那我……」天羅子鼓著腮幫子，為難地說道。

「喔？」說太歲沒有好氣地睨了他一眼，刻意挖苦他似地涼涼開口，「若哪一天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讓玄囂擄去，沒有信心可以打贏玄囂、你就不去救了麼？」

想到這例子，許是有心也是無心，因著說太歲日前方經歷過這樣的驚恐。他不愛干戈，為了天羅子，卻願意與全世界為敵。

「救！當然救！天羅子怎麼可以拋下師父你！」天羅子義正嚴詞地搶白，也不管說太歲話中並沒有特定所指，他仍是將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這個位置留給了他，此生此世，也只有他。

說太歲寵溺地一笑，大掌隔著掩髮的帷帽揉撫上天羅子的髮頂，聲嗓一柔，「那不就對了……去吧，吾會在此地等你。」

望著那雙素來淡漠難得溫柔的褐金眸眼，眼尾有幾分披星戴月的滄桑，天羅子彷彿給折了心，知道說太歲也是一路陪伴自己，不忍再執拗，再無奈，也不願辜負眼前這人的溫柔，他撐出了笑容，讓他放心，隨即背過了身、往那林子深處裡走去。

原來，從他身邊走開，是一件這麼難捨的事。背著說太歲，天羅子斂眸低嘆。再抬起頭來，眼前一名白袍鑲銀、手持一朵深圓荷葉的比丘恰巧步近，來到自己身外幾步處。

「靈山禪師。」那人見了自己，笑容慈藹，恭敬喚道，天羅子觀那人衣著方向，猜出他亦是要往浴佛大典的，心裡靈機一動，橫豎自己正愁不知那法門於何處，乾脆跟著這人一道走。

「阿彌陀佛。」不知對方法名，天羅子裝模作樣地念了一句佛號，「既是有緣同路，便一道行吧。」

對方只是淡淡笑著點了點頭，來到天羅子身邊時，卻感覺到他身後幾步開外，一道專注的視線望著那道削瘦荏弱的雪袍青年，一瞬不移，偶爾錯落著駿馬吐息噴薄之聲，他微微瞥眸望去，望見一人倚著馬，金髮高束、煙袍裸膛。左眼處，覆著一只白殼金紋的代面，一身凜然氣息。

「身後有一人一直望著你，不知是誰？」荷葉禪師望著身側的天羅子。

「那人是我的恩師，他在等我，等我成長，又怕我跌倒。」斂下眸，天羅子低聲應道，唇畔不覺揚出一絲溫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