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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BG

狀 態:連載中

「……初星,妳始終在意的,果然是這個,」江楚似乎早便透徹了初星的心思,他不慌不亂地,好似要說出口的,是早在心底預備了許久的解釋,「初星,我知道妳一直在乎自己來歷複雜,初識時,妳眼神裡的自厭總是讓我捨不得,然而我希望妳明白,既然決定牽起妳的手,我便不害怕未來會面臨如何的危險與困難……或許,正是因為妳是這樣一個女子,才讓我牽掛、讓我惦念不已,我原本淡薄、乏味的生命,也才因此有了值得執著的意義,有了停泊的重量。」

這番話,原先便是江楚心中醞釀許久,打算與初星說分明的話,只是因著三年前的意外,這番話被塵封在記憶的角落之中,至今才從江楚口中說出;而兩人的彼此牽念、追尋,也因而跨越了綿長的三年。

黎月愣愣地看著江楚,眼眸深處的凍潭彷彿被春風吹融。她一直都知道,江楚其實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身分如何,畢竟他是那樣溫柔的傻男人,只是自己,始終不能輕易釋懷。然而……江楚卻說,正是因為自己是這樣的身分,才讓他有了傾心的契機……為什麼眼前這個男人,總是能說出這般溫柔的話呢?

如果能什麼都不顧慮、單純地把這一番話都當真了該多好?這樣一來,就不必這麼辛苦、這麼傷痕累累地去愛一個人了。

可是……她可以麼?她真的可以義無反顧地、待在這個人身邊麼?

「初星,」江楚見她須臾怔愣無話,略帶苦澀地一笑,「方才,我也握著一把刀,刺穿了一個人的心口……若妳是煞星,那我亦是個殺人兇手了。三年前的死劫,追根究柢,不就是我自己的愚昧引起的麼?若不是我自以為可以幫助葉姑娘,也不會引起王侯的殺機,不會有一切被官兵追捕的後續事件了,不是麼?王侯,是因我而死的,一切也都是我引起的,我不要妳為我背負這些罪惡。」

「初星,我們都有過錯、都有罪,妳願意……在往後的日子裡,與我一起贖我們生命中的錯誤麼?」江楚溫柔的眼神中帶著幾近哀求的懇切,他凝視著黎月,等待一個回答。

「師父……」黎月抑不下心中的慌亂,不敢回答他,怕在那溫柔的注視之下,脫出口的話語,會掙脫理智的束縛、順從心底最深的衝動,她哀求般的眼神看向一旁靜觀許久的老人,彷彿乞憐,「師父……你快告訴江楚啊……告訴他,我是個煞星,不能待在他身邊的,就像三年前你說過的一樣……師父,徒兒求求你了……」

老人淡然地接收黎月哀求的眼神,須臾,眼眸微歛,緩緩開了口:

「……現在,跟三年前不一樣了。」

黎月未料到老人此番回答,有些怔愣,不解為何。「師父……為何?分明……不是這樣的……」

「阿月……妳知道『除煞』真正的意義麼?」老人一雙眸凝視著黎月,看似淡然清澈的眸中有幾許幽深難測。

「除……煞?不就是要江楚忘了我麼?」黎月回想起三年前冬雨疏薄的矮屋之中,老人的確是這樣說的。

「那只是一部份的作法,」老人以他低緩略帶沙啞的嗓音,反駁了黎月的話,只見屋內其餘三人皆是不解地投來疑惑的目光。

「青石大夫,此話何意?」江楚淡眉輕抬,溫雅一問。

老人輕吁了一口氣,娓娓道來,「當初,讓江公子忘了初星姑娘,只是治標之法。真正的除煞,的確是要除去江公子命中的煞星,但──誅殺只是消極的方法,最終只會給所有人帶來難以抹滅的傷害。而青石所說的、『除煞』的真正意義,是泯除初星姑娘身上的戾氣,讓她不再是個招致劫難的煞星。」

「這……」穆桓有些啞口。思緒隨著老人的話語而回溯至三年前的那一日,彼時青石老人的話仍鮮明在耳,只是他未曾想到,竟有這層涵義。

「當初所說,讓江公子忘記初星,讓你們二人生命再無交涉,亦是一法。然而……青石始終不忍心看見你們之間這般深牢的羈絆被硬生生地斬斷,如此一來,江公子與初星,未來一輩子可能都將如同過去三年一般,活在空虛與悲傷之中。」老人話語稍頓,看向江楚與黎月兩人,而這兩人亦投來有些訝異的目光,「若醫了你們兩人肉體之傷,卻留下了心中之傷,那青石有何資格擔這醫者之名呢?」

青石老人嘴角輕輕扯出一笑,目光緩緩別向一旁,好似凝視著無盡的遠方。

「所以師父……您當初將我留在身邊,又費這三年的心力開導我……就是為了這個?」黎月微微瞪大的雙眼之中,交織著訝異與許多不明的情緒,看著眼前這名自己跟隨了三年的師父,三年來,老人的神秘難測她未曾多看透一分。

「阿月,這三年來妳隨著我行醫,我一直看著妳的改變,性冷雖是與生俱來,然現在的妳,漸漸懂得人與人之間相處的道理、關懷,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枉顧人命、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了。不然……妳怎會出手救下江公子的母親、因而與他重逢呢?所以……別再害怕、別再逃避這個名了──初星。」

「師父怎知……」黎月一訝,救下江楚母親一事,她分明未曾同他說提起過……然訝異之外,老人的話在耳際徘徊不去,教她眼眶再度泛起酸意,她顫抖著嗓,惶惑地開口,「真的……像師父所說的一樣麼?讓我與江楚重逢……真的不是讓我再一次傷害他麼?」

她還可以是初星麼?那個與江楚深深愛過一段的初星。

「初星,我不准妳這麼說。」江楚倏地皺起眉,抓住黎月雙臂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那深深看入黎月眼底的雙眸之中,有著一絲哀淒與無助,「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妳相信……」

看著江楚瞳眸深處流露的無奈,黎月竟覺得心狠狠一揪。

記憶中總是淡定從容的江楚,竟也會有如此濃重的哀傷與絕望的無助,自己這般堅持,最終還是折磨了他麼?

「初星,」老人再度出聲,喚的卻已不是平常習有的稱呼,「三年前江公子已亡,妳亦一心求死,若那時便這樣作結,這段緣分也就此了結了。施於江公子身上的藥術,是青石費了大半輩子所習得,一旦施術,要解開被封住的記憶並非易事。當初選擇施藥術,又花費這三年時間,便是對妳倆有信心,相信他終能發現記憶的蹊蹺與生命的缺漏,也相信妳必能回到性格被扭曲前的單純,若今日妳們二人其中一者辜負了青石的期待,便不會有今日的重逢。初星,妳要明白──命運不是束縛與綑綁,而是選擇與因緣。」

黎月倏地一怔。

選……擇麼?自己這樣的人,可以擁有選擇的權利麼?自己真的可以拋下一切、義無反顧地,選擇眼前這個男人的懷抱麼?

前半輩子,她不懂何謂選擇。父母雙亡、被雷鳴收為義女、成為雷風幫的殺手,這一切的境遇,都不是她能左右的,遇上了江楚之後,她開始有了選擇的機會,而她選擇了待在他的身邊、選擇了那一片恆常的光明與溫暖,卻是兩人皆傷。

她早已經喪失了選擇未來的自信。原來能選擇,有時比被命運推著走還艱難。

過去三年內,她不斷告訴自己,此生將不再有見到江楚的機會,只要收藏著嵐皋那一段歲月的美好,自己就應該滿足了,她這樣罪惡滿盈的人,不該再貪求。

在她已然甘於命運的安排、臣服於命運的玩笑後,此時卻有人告訴她,原來自己竟有選擇的機會。可是,她已經迷惘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了。

沉默須臾,她怔怔地抬起眼,看向江楚,微微啟唇,卻說不出話。腦海中好嘈雜、好多聲音,她不知道該聽誰的了。可不可以,都不要聽呢?

江楚看著黎月迷茫的神情,也看見她心裡的煎熬。他明白,黎月亦有選擇的權利,她亦可以選擇不要再為了自己,背負那麼多的痛苦與難過。

江楚眼眸微沉,心底有些失落,原本扶在黎月肩側的雙手驀地放開,留下她單薄的身子在頓失扶助後微微一顛。江楚苦澀地一笑,顫抖著嗓,「初星,我……我知道妳也有妳心裡的艱難,如果要妳回到我身邊,反而讓妳兩難,那我……也不想勉強──」

「唔──」江楚話語未畢,便被那猛地傾入自己懷裡的重量一震,斷了語尾。

「一點都不勉強,我……只是害怕,」初星把頭埋在江楚的胸膛中,在他的心口處,低低訴說著,「這三年來,想念你想念得心好痛,壓抑自己壓抑得心都要裂了……」

「初星……」江楚伸出手,回應了初星的擁抱,擁緊這失落了三年的牽掛,低喃著遺失了三年的叫喚。心口,不再空虛。他緊緊箍住懷中纖瘦的身子,牽動了左肩的傷口,想起了初星更是傷痕累累,「初星,小心傷口,別碰痛了。」

「……你也是。」初星如是答他。然兩人都未曾因傷口的痛楚,鬆開這擁抱一分。因為往後,再痛、再危險,他們都不會再放開彼此。

靜靜佇立在一旁的青石老人與穆桓,淡淡微笑,祝福早已盡在所做的一切之中。

須臾,江楚微微退開幾吋,溫柔不改地凝視著初星的臉,一雙宛如靜水的眸中淡然依舊,輕聲說道,「初星,我一直想成為醫者,更想成為一名像青石大夫一樣的醫者,懸壺濟世,未來,妳願意與我一起走過山南水北、行醫天下麼?」

初星毫無猶疑地點了頭。這是她該贖的罪,過往的殺孽已無法回頭再來,便讓她由此刻開始,償還給這個世間。

「呵。」青石老人捋鬚一笑,隨即轉過身走向角落的木箱,眾人尚疑惑青石老人意欲為何,只見他打開木箱,捧出了一個半陳舊的木盒,緩緩走到江楚身前。

「師父,難道……」初星知曉,這便是青石老人早上方說過的、存放了他多年手札的木盒。

「江楚,你我有緣,這木盒便贈與你,這裡頭的東西定能幫助你未來行醫之路。」撫著顎下短鬚,青石老人慈藹地笑了。

「……江楚定不負您所託。今日冒昧闖入,還未曾道歉,晚輩失禮了。」江楚思索了一會,接過了青石老人手上的木盒。

「不冒昧,一點兒也不冒昧。」青石老人呵呵笑著,隨即轉身走出了門外,在方才的位置蹲了下,繼續著撿拾藥草的工作,彷彿不曾有什麼事發生過一般。

「楚,你倆三年不見,必有話相敘,你們慢慢說,出來得太久了,我便先回永安寺跟娘與伯母說一聲,好讓她們安個心。」穆桓輕拍江楚未受傷的右肩,話中幾多深意,江楚已是明瞭在心。

語畢,又轉向初星,面色有點忐忑,「初星姑娘……最初相見時,多有冒犯,這三年來,也一直不曾站在妳的立場、考量過妳的感受,諸多不對,穆桓在此致歉了。」

初星看著穆桓,眼中早已毫無敵意,「無須道歉,是我……欠你一句謝。三年前,若非你阻止了欲與雷錚玉石俱焚的我,恐怕今日便無與江楚重逢的機會。」

「若你倆話說完了,便一起回永安寺吧,伯母想必很想見初星姑娘一面。」穆桓笑了笑,囑咐幾句後,再不多言,轉身離去。

屋內頓時只餘下江楚與初星,突然發覺這個事實,初星有些赧然,闊別太久,相思太多,反而一時說不出口,尚未想到該說些什麼,江楚便先開了口,那低沉的嗓音悠悠緩緩,如一曲江畔弦歌。

「初星……若有機會,妳可願意再到嵐皋,我想再跟妳遊一回嵐江,那一夜的星月,映在江面上,月色如水,好美。」

聽到嵐皋,初星面容先是一僵,俄頃,卻綻出了一抹笑,宛如消融的冰霜,「那便點一壺溫酒,與江月同酌。」

看見初星釋然,江楚寬心的一笑。看著他溫柔若水的眼眸,初星一時怔了。

她想,或許江楚自己並不知道,其實世間最美的江月、最美的光景,早都映在他眸底那泓清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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