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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BG

狀 態:連載中

鮮血從多處傷痕汨汨滲出,左肩上滲出的血從肩頭滑落至指頭,圓珠般鮮紅晶瑩的血滴懸在指尖,然後滴落入土,一路走來,腳邊的紅艷不曾止過。

數度,黎月幾近暈厥,身軀不支地頹倒在路途中,是堅韌的意志守住了一絲意識,虛弱地掙扎著爬起身,顛顛晃晃地朝著河岸旁那矮屋而去。

眼見那矮屋已在前方數十步的距離,而方才自己離開前正坐在屋前揀選藥材的老人依舊在那兒,彎著身的佝僂背影質樸中帶著一點難以透徹的神祕。

「師、師父……」黎月以絞碎殘破的嗓音喚著,三步併作兩步地加快腳步上前。

門前老人似是感知到身後黎月的靠近,他從地上站起、轉過身,看著傷痕累累、染血斑斑歸來的黎月。

「阿月。」老人沉沉喚了聲,在黎月走到自己跟前終於不支頹倒時,從容地伸出手扶住她倒落的身子。然那沉穩淡定依舊的眉宇以及面容,鎮靜得好似一點也不意外為何黎月出去採藥草,卻滿身是傷地回來。

老人扶在黎月的腰側,審視了她的傷勢,俐落以指勁迅速點了左胸附近幾個穴道,止住了上身許多傷口接連失血,而後方將她攙到屋內。

將黎月的身子靠著牆緩緩放下,老人轉過身欲往藥箱處拿藥,卻被一個虛弱的力量拉住了衣角。

「阿月,妳傷得重,先別用力。」老人微微皺了眉,轉過頭看著身後僅餘稀薄意識、面色蒼白的黎月。

「師父,求求你……救、救救江楚……」黎月的臉虛弱且痛苦得糾結,然揪住老人衣角的手卻不肯鬆開,「江楚他……想起來了,一切都、都想起來了……求師父……再、再救他一次吧……」

「阿月,別再使力了,這樣血止不住的。」老人歛眸,淡淡地說,隨後將黎月揪住自己衣裳的手拉開,安放在她身側,逕自走到藥箱去了。

再走回黎月身邊時,老人手上已然多了一瓶藥酒、一綑白紗、幾條長巾,以及一個瓷瓶。

「師父……我求你了……」黎月見老人不理會自己的哀求,挪動身子,連忙要下跪,一個抽噎,兩行晶瑩的淚自眼角滑出,炙燙過她憔悴的面頰。

老人眼明手快地扶住黎月的身子,將她押回牆上靠穩,隨即蹲屈在地上,扭開酒瓶的棉塞,微傾瓶子,在棉塞上沾濕了些許,隨即,透過衣裳割裂的開口,輕輕擦拭月身上的一道道傷口。

「嘶──」那沾了藥酒的棉塞一挨上傷口,頓起萬針扎刺的細密疼痛,黎月皺緊了眉頭,低呼出聲。

「嗯……右肩脫臼,雙肩、胸前、腰側皆有刀傷。」老人逕自檢查著黎月傷勢,一一細數著受創之處。「阿月,我要幫妳接回右肩關節,會有些疼,妳忍著點。」

「師父,我不要緊的……快救江楚……」黎月虛弱地搖著頭,不在乎自己如何,「師父能救他一次,定能再救他第二次──呃──」

在黎月哀求同時,老人一把握住她的右上臂,迅速向外一拉,隨後又用力往上一推,一聲「喀啦」如彈指般的響亮聲音,黎月感覺一股劇烈的拉扯疼痛,右臂彷彿被重重扯斷隨即又被狠狠塞入空了的右肩之中,她咬緊了牙關悶哼一聲。

老人順著肩膀處之骨絡輕撫,確認關節已然接妥後,復到外頭方才挑揀藥材之處拿了一些藥草,放在一旁的石缽中搗了一會兒,方拿起一旁的白紗,將藥草帶汁的碎末在攤開的紗布上鋪得平整後,對折包起,如此反覆做了幾個,濃綠色的汁液在紗布上漸次擴染,將藥末包覆好後,老人拿起了其中一個敷在黎月胸口的傷口上,又拿了另一個敷在腰間,才抽出一條長巾緊緊地包纏束住、將那些敷藥固定在傷處。

黎月氣力放盡,怔怔看著老人從容細膩且有條不紊的動作,只見她的唇微微努動,欲言之樣,「師父……」

然一句話未說完全,老人便先開了口,「阿月,為了江楚,這些年妳忍得很辛苦吧?」

聽清老人的話,黎月先是一愣,斂下眼眸,然後扯動了嘴角,虛弱的嗓音此刻聽來更為飄忽,「怎麼會呢?一點……也不辛苦的。記得江楚受傷那時,師父您說……只要還記憶著,便算是活在自己的生命當中。只要我還能把江楚記得清清楚楚,即使想到他時心口會痛、即使身邊沒了他後寂寞得讓人難受……他都還留我的生命裡,直到我死,都不會離開……這樣,怎麼會辛苦?」

「三年前……我只覺得,記得太清楚,原來也是一種痛苦。可是現在……雖然痛楚依舊,卻覺得能夠這樣記著他、能時時想起他,已經很幸福了……」黎月指尖輕輕撫上心口方被老人包紮完畢之處,隔著緊束的白巾,感覺到微弱的跳動。

江楚雖然不在她身邊了,可是他會一直活在這裡。

老人轉向包紮黎月雙肩處的傷口,一面默默聽著,行醫多年,看慣了愛恨嗔癡、生死別離的那雙淡然的眸中,總讓人看不出真正的心思。

「妳既然這麼愛他,那江楚記起了一切,妳不是該開心麼?」

黎月怔愣半晌,神情有些迷茫,「說不開心……是騙人的,三年來,有無數次我總在心底偷偷奢望,奢望江楚能想起我,雖然是奢望,可是有的時候,奢望得心都疼了……可是當他真的想起時,又覺得好恐懼,怕我又要害了他……師父,我真的好害怕……這三年來,太常夢到他當初倒在我身上的那一幕……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能比自己所愛之人卻因自己而死更讓人心痛、更讓人覺得不堪呢……」

這一刻,黎月忽然想起幼時,自己所驚見的、父親握著劍插在母親心口的那一幕。恍惚之間,她好似透徹了當下父親的心緒,透徹了當下那瘋狂的嘶吼以及糾結的臉龐,彷彿穿過遙遠的記憶後,伸手便可觸及他的心痛。

因為自己這三年來,亦是如此。

「所以師父……我求你了……」黎月臉唇蒼白,捉住老人正替她包紮傷口中的手,懇懇哀求。

老人不回應黎月,只是緩緩抬起了眸,目光投出門外,好似望著無盡的遠方,須臾,沉沉嘆了一聲。

然黎月尚未釐清老人嘆息之意,便聽見一陣紛亂雜沓的腳步聲,筆直朝小屋而來,黎月驚得坐起身子,散漫失焦的瞳眸中,驚恐迅速爬上。

是誰?是復仇追殺而來的山賊們,還是……江楚?

心底方升起帶著恐懼的疑惑,然聽清了來人那匆促中帶著輕盈及柔軟觸地的腳步聲,黎月已是了然。她失卻氣力地一頹身子,靠倒在牆邊,慘淡的灰眸中彷彿放棄了掙扎,心底,一潭名為絕望的黑池隨著那響在耳邊、越逼越近的腳步聲越擴越大,幾乎要將她淹沒。

待那腳步聲近得彷彿只餘兩三步之遙時,黎月才虛弱地嚅動嘴唇,話語飄忽中竟是深沉的絕望。

「師父……為什麼他要愛上我呢?如果……他從來不曾愛上我……那該多好……」

下一刻,一個淡雅雪白的身影闖入了小屋內,也闖入黎月朦朧的視線之中。

「初星──」江楚溫沉的叫喚之中蘊含著無比的焦心──亦有濃烈的溫柔。

黎月只覺一道高大的陰影將坐靠在牆邊的自己完全籠罩住,微微仰起眼眸,在陰影中對上了江楚的如墨潭般的瞳眸,頓時覺得那雙墨瞳連帶著他的身影所遮映下來的陰影成了溫柔暈染的漩渦,將自己緩緩地捲入。

那時間彷彿有一刻停止了流動,有一瞬間,黎月覺得自己彷彿被這樣的溫柔包圍,再也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響、聽不見自己心底吶喊的聲音。

須臾,掙扎的意識將黎月從那溫柔的漩渦中驚醒,她驚覺自己陷溺在他溫柔的眼神裡過久,驚慌地將眼神挪開,挪至一旁隨在江楚身後踏入矮屋的穆桓身上。

「不是要你帶他走的麼……為什麼……為什麼?!」黎月原先低喃的聲音逐漸轉為嘶吼,彷彿責怪穆桓為何要將江楚帶往此處,為何……要再一次讓自己陷入心中的煎熬。將視線勉強鎖定在穆桓身上,彷彿刻意對江楚視而不見,她害怕,一旦接觸到江楚的目光,便會陷入那無法自拔的溫柔之中。

她以為……如果是穆桓的話,必定會以江楚的周全為先、必定會努力地勸退江楚的。

穆桓歉然失笑,輕輕揚起的唇畔雖然仍有一絲擔憂,然更多的是釋然,「……這三年來,我替楚決定的事情已經太多了。這一回,該讓楚自己決定。」

他不是不擔心了,只是……這三年內他已經看了太多江楚無意流露的哀傷,多到他開始質疑,這一切是否真是江楚所希望的。

所以,當江楚說希望知道一切的始末時,他便鉅細靡遺地告訴他;當江楚說他想追初星而去時,他陪著他來到這裡。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對江楚好的,但至少他能肯定,這是江楚所要的。

穆桓看著黎月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帶著一些質疑、一些不能諒解,嘆了口氣,緩緩開了口,「這三年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讓楚憶起妳,是我選擇了隱瞞,是我替楚選擇了一個沒有妳的生命,以為這就是對楚好的……有一回,他拿著一只月牙玉珮問我,知不知道這是誰的,我雖不瞭解那玉珮的來歷,卻知曉一定是妳的,然而我隱瞞了。」

「有很多回,楚他娘苦勸他成親,楚不從,我便幫著她勸,因為我以為,只要有了家室,或許楚就能專注於現在的生命、不會再露出那樣若有似無的哀傷,我以為這樣是對楚好的……」

「直到來清河前的某一天,我看見楚一個人在後院的亭子裡對著那塊月牙玉珮發楞,他說,他不願成親,因為這三年來,他總覺得……自己彷彿惦記著誰、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人遺失在他的記憶之中……他依舊淡淡地笑著,然而那笑,是我二十年來不曾見過的哀傷……我才知道這三年來,我徹徹底底地錯了……想守護楚,到底該守護他的生命,還是守護他的幸福呢?答案……我越來越不能肯定了……」

穆桓漸漸飄忽的語尾,斷在一個苦澀的笑容之中。

而黎月,早被穆桓的那番話,震懾得無法思考,宛如一道響雷擊落心上,腦間思緒空白了一片,耳邊嗡嗡地響,有一股龐然的震撼轟然壓在她心上,一時還不能消化。

然而,分明已然空白了思緒、連意識也彷若墜入無邊際的恍惚之中,為何眼淚開始不受意識控制地、撲簌簌地直滑落?如有一串斷了線的珠鍊一般,在黎月兩頰潰散成兩行晶瑩。

至此,黎月再狠不下心刻意忽略一旁的江楚,她再管不住自己眷戀的雙眸,目光輕移,顫動地觸上江楚溫潤的瞳眸。若江楚的溫柔是一方總是讓她陷溺的深潭,三年前她失足墜入,如今,是甘願自沉。

「初星……桓大哥他……都告訴我了……」江楚緩緩地抬起手,輕觸黎月的頰,以指腹輕輕拂去她的淚,溫熱的觸碰之中,帶著一點細微難辨的顫抖。江楚如今方知,原來丟失記憶的三年來,思念不曾停止過,兀自在心底的角落堆積、膨脹。隨著記憶的解放,累積已久的思念如崩裂山海一般襲來,濃烈得教他幾乎承受不住。「三年……過了三年我才回想起來,初星,妳會怨我麼?」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執著?我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你要追來呢……」黎月哽咽著嗓,戰戰兢兢地抬起手,覆在頰邊江楚的手上,她深深闔眸,懸在眼眶的淚被沉重的眼簾壓落,滑過她的鼻側、唇畔。

上一次自己緊緊貼著他的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而沒有他的三年,漫長得好像過了一輩子。

「因為,忘了妳的這三年裡,空洞到讓我好害怕……」像極了一個懼怕黑夜的小孩,江楚輕輕拉了黎月的衣角,將她帶往自己的懷裡,然後,緊緊地擁住──「每一天都因為生命中的空蕩恐懼著,是不是我若找不到那個能夠填滿我心底空虛的人……我就要一輩子都這樣寂寞……」

黎月下顎靠在江楚的頸窩,熟悉的藥香味竄入她的鼻,在鼻間縈繞不已。

這三年來,她又何嘗不寂寞?每每看見身形氣質肖似他的男人,她每每錯認成他,那便是心底龐大思念的作祟。

「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直到差點賠上了你的命,我才看清、才斷了念想……江楚……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你知道麼?」她在他的頸間,抽抽噎噎地喃語,然而鼻間的藥香味卻如三年前一般教她眷戀得離不開。

「初星……」江楚扶住黎月的雙臂,微微將她拉開一點,隔著約兩個指節的距離,他的眸光狠狠地攫住她的,不讓移開。喃動的薄唇將溫熱的吐息撒在黎月面上,「三年前,是我不濟事,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還害得她背負煞星的罪名,一切,都是我無用,並不是妳帶給我什麼劫難……我從不相信什麼命讖,初星,妳也不要相信,好麼?」

「不是這樣的……你還不懂麼?即便沒有那命讖,我與你,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你那樣溫柔、那樣光明……而我只是滿手殺孽的女人……」

自從與他相遇開始,她就只有不斷帶給她災厄的份。初識時,她便將雷風幫追殺她的人引入了江府,引起了騷動;,在嵐皋,又讓他遭受了雷錚的毒手、陷他於官府的追緝之中……三年後的今日,亦是因為自己,才讓他與穆桓身臨山賊圍殺的驚險。

打從一開始,她便不該貪圖那片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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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帆煙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