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旋落

槐破夢在不壞林中走著，前方不遠處一片較為寬闊的明亮，便是不壞林的出口。在離開這片林前，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自己一路走來的方向，茂密的樹林讓他早已看不清林深處靜靜停泊的龐大玄舸，然而玄舸上那總是一身雪白光明的身影，卻在他此刻灰暗的心底逐漸清晰。

「十二，吾走了，此時的你，必定是開心的吧？」槐破夢在林中錯落篩下的光影間低喃，頎長纖瘦的身影被籠罩在一株闊葉樹的蔭影之下，顯得失落。

「無論再如何放不下你，此時此刻吾卻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彷彿告解一般，在離開這片林子的最後幾步路之處，槐破夢看向林子深處，那已然不能被看見的玄舸的方向，低聲喃著，「過去是吾愚昧、無知，所以總是傷害你，儘管吾多麼希望能一直留在你身邊，直到你想起吾來，可是……現在的吾還不行……如果選擇留在你身邊，便必須辜負皇朝上下對吾抱有期望的諸臣諸將的話，那麼……這樣的不成熟，想必總有一天，還是會傷害到你的吧？」

「等到吾有能力可以讓身邊的人都放心時，吾會再回到你的身邊，到了那時，吾不會再讓你有任何擔心受傷的疑慮，也不會再讓你有從吾身邊離開的機會了。」

「所以，等我，好麼？」

彷彿訣別的輕柔語氣一落，槐破夢收回繾綣難捨的目光，靜靜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出了不壞林。

出林後強烈的日光刺痛了槐破夢的雙眸，在幽暗的玄舸上待了幾日，一時不能適應白日的光線，他反射性地瞇起眼，抬手輕輕掩去日光，直到適應了林外的光明，方繼續腳下的步伐。

然而才走了兩三里路，上天卻彷彿開玩笑一般，一片原先光明澄澈的日光，被逐漸累積的雲層掩去，清朗的天色轉為四方灰濛，黯淡得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灰色。

須臾，豆大雨點稀稀疏疏地落了下來。打在槐破夢的面上、肩上。槐破夢仰頭看著天際，愣了一會，澀澀失笑。

或許，離開玄舸，殊十二與亞父都是滿意的，而只有這一陣無心的雨，才能讓自己此時的悲傷不至於太孤單。

槐破夢並無因為這突來的雨而加快了腳步，反而放漫了心神，披著雨，從容地朝亞父率兵等待之處走去，踏在雨水中未著鞋履的雙腳因而洗去了方才一路走來沾附的泥濘，雨打濕了他的衣裳，讓一身紫衣看起來更深暗得接近黑色，他卻不以為意。

恍恍惚惚地，槐破夢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幾道驚呼的聲音傳入自己的耳中。

「槐皇？！」

「快拿傘給槐皇撐著！」

幾個人慌亂地拿著傘跑到自己跟前，替自己撐上，復取來了一件厚氅披覆在自己身上，槐破夢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像行屍走肉一般地任著眾人簇擁至一頂華貴寬敞的轎子前，騶山棋一這才走上前來，幽幽地說著。

「請槐皇快些上轎吧，濕了一身，若是著涼便不好了。」騶山棋一一面說著，一面親自替槐破夢掀了轎簾。

「嗯。」槐破夢淡淡應了一聲，彎身進了轎內。橫豎自己亦是風寒未癒，也沒有著不著涼的疑慮了。

在轎內坐定後，只見騶山棋一隨後也跟了進來，在自己對面坐下。

「破夢愚昧，勞煩亞父這樣勞師動眾了。回到胤天皇朝後，便遣人將這陣子積累的朝務奏摺都送到吾寢殿吧。」槐破夢斂下了眸，斂去了眸中、心中那未斷的不捨，正色凝神地對著騶山棋一說道，那語氣、那面容，冷靜中帶著猖狂傲睨，就像最初登基時那霸氣的天下共皇一般。

此時的他，只能是胤天皇朝的槐皇，不能再是別的了。

只聽聞外頭一聲喝令，轎子緩緩起動，在淅瀝瀝的雨聲中顛顛簸簸地，離那不壞林，愈行、愈遠。

那一場雨，下到了深夜依舊未有絲毫歇止。

天際星光黯淡，隱鱗苑中，女子一身緋衣藍氅，手持長命燈，獨對一盤棋，沉默而坐。

在錯落的雨聲之中，面容端麗的女子，盯著棋盤，眉頭不安地揪皺了起來，半是疑惑地啟唇：

「怎會錯了？」

憂慮越深的面容上，隱約看得出女子的焦躁不安，凝視了棋盤許久，她終於不耐心煩地揮袖起身，背過桌案上那盤棋，看著苑外冷冷雨絲，然而濁重的鼻息卻暴露了此時此刻，那一向從容不迫、冷靜自持的騶山棋一竟然亂了心緒的事實。

怎會錯的？

至今，她擺算了無數次自己與槐破夢的命路，皆明明確確地顯示出，兩人命中合該有一段情，而這情，亦是自己的命劫，是故相遇至今，她百般設防、只為了不要讓自己輕易動了心、步入那萬劫不復的宿命。

可為何，槐破夢卻對殊十二動了心？

他的命中，合該只有一段情的，那便是自己。可是為何，他竟對殊十二動了心？

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在騶山棋一的心底滋生蔓延。

是因為自己向來精確不曾失誤的測命之術，竟然錯算了，因而心有不甘麼？

抑或是，一個本該愛上自己的男人，卻未曾對自己動心，反倒是為了另一個人連自己手上的江山都不要，重重挫了自己向來高傲的自尊心？

騶山棋一竟釐不清。那向來善察人性、亦善操縱人性的騶山棋一，此時此刻竟識不清自己的心。

理智上，騶山棋一知曉這樣的發展未必是壞事，因為如此一來，自己便不用時時刻刻擔怕自己會陷入這情劫之中；然而撇去了理性的思考，她只覺得心底有一股無法遏止的難堪，教她不是滋味。

是自己太大意了麼？因為太過於自信槐破夢終究會愛上自己，所以不曾留心槐破夢對於殊十二，竟已從原先的厭惡、敵對，而開始孳生了那樣的感情。

若是兄弟之情便罷，兄弟之情的羈絆，反而更有助於殊十二忠心於胤天皇朝。

然而，一切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脫離了她的掌握。

原先想要利用槐破夢離間殊十二與鬼覺神知，使之全心歸附胤天皇朝，是故在殊十二因七曲蟲之事求去後，她刻意使殊十二以為槐破夢傷重，欲以槐破夢試探殊十二之心。

然而殊十二悄悄來訪的那一夜，方讓她驚覺，一切已然脫出自己所預測，包括槐破夢的心。

是故隔日，她在早朝上提出要罷去殊十二將位，並故作一派自然地，對槐破夢提起此事，然而，槐破夢當下那激烈的反應只讓她覺得刺目。

第二回陪同槐破夢到一念之間，看見心性驟變的殊十二，她心裡是有些竊喜的，為了避免讓槐破夢多做糾纏，她假言另有計謀，方讓槐破夢心有不甘地離開。誰知，回到胤天皇朝後，槐破夢失魂落魄、每夜借酒澆愁的模樣，卻只是更讓騶山棋一怒意漸生。

但是，究竟這怒意是為何而生？是因為自己所輔佐的這一朝君主竟放蕩至此，讓她失望至極之故麼？抑或是──

「罷了。」騶山棋一一時心煩，不願再深究，只是抬起眼看向苑外，試圖平靜自己的思緒，與三教開戰在即，冷靜下來思索對策才是此時此刻重要的。

然而，苑外淅瀝瀝的雨聲，嘈雜了一夜卻不見停止，騶山棋一的心，也就隨著那陣雨，一夜都未能真正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