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旋落

天印南路，槐破夢領著原先殊十二麾下之兵，靜靜候著，背後，便是他那座巍峨堂皇的宮殿，今日豁了性命亦要守護之處。

若是守不住自己的江山，那麼，他還能如何守護生命之中，比這江山還要珍貴的人。

槐破夢凜然佇立，吐息沉穩，在靜靜等待敵軍攻來的時分，心裡彷彿宣誓一般如此同自己說。

沉思吐納之間，聽見沉沉腳步聲，自遠處傳來，眾軍登時進入戒備，槐破夢亦抬起眸，注視著前方他預期出現的敵人。

前方幾里處，葉小釵領著古武一族，挾著沉風而來，一列勇武戰士，在槐破夢的軍隊前方幾步處，先禮後兵地停下了腳步。

「胤天皇朝與古武族新仇夙怨，便在今日一併了結吧。」葉小釵低沉嗓音一揚。

「槐破夢領教了。」槐破夢淡淡應聲。紫袖一揚，忽雷琴飛捲入懷，牽引槐破夢一身真氣，流走周身，城牆上戰鼓倏地奏入新章，他翻手執撥，狠狠一劃琴弦，應和如雷戰鼓，奏出戰曲第一聲。

「喝啊──」胤天兵士槍戟一提，在槐破夢奏琴同時，如弦上迸射之箭，筆直朝敵軍衝刺而去。

驃武尚戰的古武勇士們早是全神戒備，見胤天軍率先動作，蕩十決與玉狼牙各領一列隊伍，挈起兵器相抗，在最靠近胤天宮殿要地的天印南路，此刻，戰火亦燃。

葉小釵刀劍飛旋出鞘，槐破夢搶握先機，撥子一劃──

「二絃撥世‧六龍開道！」二弦之曲倏開，音波如刃，橫掃戰場，直逼葉小釵而去。

葉小釵腳步不動，手中刀狂一橫，劍痴拄地，以刀面擋化音波，餘勁向四方散去，銳利劃斷周遭枝葉，威力撼人。

見槐破夢回氣未及，葉小釵陣勢搶攻，劍痴直逼槐破夢身前。

槐破夢未敢大意，腳步一轉，俐落旋身避過長劍，持撥之手以手背擋下接連而來的刀狂，借力使力，躍開一步，拉開距離的瞬間回氣亦足，他紫袖又揚，撥子再下──

「三絃動天‧風雲破煞！」

琴曲一催，剎那風雲湧動，胤天軍士見狀退走，只見音波挾帶一股自然異力，襲向葉小釵與一旁的古武族戰士。葉小釵挺身欲擋，然音波之廣，襲泛四方，瞬間催傷三成古武族人。

「眾人無事吧？」葉小釵扶起身側嘔紅屈身的玉狼牙。

只見玉狼牙撐著站起，抹去嘴邊血痕，昂聲一喝，「無礙，既為古武族人，一旦上了戰場，若非致勝，便是至死方休。」

玉狼牙一番話，更加激起古武族人鬥志，眾人提起刀劍帶傷再攻，背水一戰的決心，竟是讓古武氣勢更勝，硬壓胤天槐軍。幾刻之間，胤天軍隊竟落在下風，陷入苦戰。

槐破夢琴曲起落，葉小釵刀劍在執，穩穩應對，一一化去他的招式。久戰不克，讓他不禁心急起來。他瞥向四面，心裡同時疑惑漸生：

亞父說與厲族合作，任一路若有不支，便隨時援手，為何如斯地步，還不見厲族之人？！

莫非是其他二路……

槐破夢心一凜，分心索想之際，肩上已被葉小釵劃出一道口子，割裂衣袍與皮肉。

兩方兵戎再接，交戰半刻，胤天軍竟已損傷大半。

槐破夢越瞧，心裡越是混亂。這一隊是殊十二留下來的餘部，卻讓自己領至如此境地，思及此，他吐息漸濁，失了從容。

「眾人退開！三絃動天‧天地盡誅──」槐破夢忽雷在抱，以撥子勾起水絃，狠狠一放，只見音波之力直直灌入地面。曲風倏地一改，宛如斷魂催命之聲，天印南路一時劇烈震動，音刃穿土裂壤，由下至上，貫穿戰場。

「呃嗚──」哀鴻四起，轉眼間，大半古武族人已讓音刃碎裂了身軀，血肉和著塵泥，開始在龜裂的地面上四方橫流。

「可惡。」戰勢至此，葉小釵心一橫，再顧不得分寸，刀劍齊出，重挫回氣不及的槐破夢。

甫耗泰半真氣於三絃之招，虧氣未盈，瞧見刀劍齊來，槐破夢欲閃身卻是遲了一步──

「槐皇！」一名魔兵衝上前，推開槐破夢，下一刻便被刀狂穿心而過，而劍痴依舊狠狠攔劃過槐破夢腰際──

「呃──」

「槐破夢！」一聲揪心驚呼，突地響在戰火觸不及的天際。

雲端玄舸上，殊十二按在船舷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心臟彷彿漏跳了一拍。他的雙眼，一瞬不能移開地注視著地面上那一名紫衣皇者，身子一頹，卻在倒下之前，硬是抓著忽雷琴，撐起自己鮮血泛染的身軀，半跪在地。

下一刻，他恍然般回過神來時，胸口還因緊張而急促起伏。

自己方才是怎麼了？那一瞬間的揪心……是為了槐破夢？！

他輕輕撫上心口，指間還能觸及那紊亂的節奏。

可笑！自己怎麼可能替他擔心受怕？自己現在應該做的，是穩下心神，完成世宰交託的任務。

殊十二深深吸了一口氣，欲平復自己紛亂的吐息與心跳。然一雙褐色眸眼，卻依舊無法自那一襲染了鮮血的紫衣金紋身上移開。

槐破夢面色蒼白，往常妖媚俊美的面容因疼痛而糾結，卻仍顫巍巍地扶著忽雷琴，強撐著欲站起身。那一張臉上的不甘、虛弱，在在撩撥著殊十二眸中強作的淡漠。

傷成這樣，他還想做什麼？！殊十二沒來由地心裡一陣浮躁，瞇起了眼，想將地面上那個身影的一舉一動，看得更清楚、更仔細。

一旁胤天軍士，除了戰亡者，已是傷的傷、殘的殘，個個睜著哀戚欲淚的眸眼，看著自己的君王，那一雙雙灰絕的眼神，比魋山滅軍之役，更無助、更絕望。

「槐……皇……」殘破的悲鳴，在林中嗚咽響起。

「現下戰況，想必東西二路亦同，胤天皇朝大勢已去，若你們就地投降、吾等尚能留予一絲生機。」

殺伐已歇，古武族人亦是傷亡不輕，葉小釵示意止下趕盡殺絕，站在槐破夢身前，以心傳聲。

槐破夢半跪在地，咬著牙，不肯放任身軀就此頹去，他身上肩著的，是一朝國運、是一族生機，所以，他不能倒，亦不能敗。

他勉力抬臂拂去唇角溢血，握著撥子的手輕輕顫抖著，抬起那雙金眸望著葉小釵，往常妖異之外，更有哀戚與決絕。

「……吾非魔族出身，然既受魔君軍令，開創胤天一朝，魔族軍臣，便是吾之子民……若連這一方魔族安身之處吾都護不住，吾有何顏面往到黃泉面對魔君？」槐破夢嗓音被痛楚割裂得虛弱殘破。什麼兼併中原的野心、天下共皇的妄念，他心裡早已捨棄，心心念念的，不過是胤天皇朝的安定與繁盛。

從擔起這一族命運開始，這便是他注定要跨過的試煉。

他眸眼一掃，掃向四方魔兵屍軀，深深斂了眸，突地，唇畔輕輕溢出苦澀的笑，「十二……你手下之兵，向來是最驍勇善戰的，如今潰敗如斯，若你知道了，一定會怪吾的吧……」

殊十二聽清那散碎在風中的細語，心，狠狠一震。

為什麼這種時候，他想起的是自己？為什麼槐破夢撤去了自己的將位，卻是親自領了自己手下之兵？

槐破夢並非魔族之人，為什麼他要為了這一群不見容於中原的魔兵們，奮戰至此？

心頭不斷湧出疑問，殊十二的心，彷彿炎寒交相侵蝕的岩石，在融融凍凍之中，終於裂解出脆弱的縫隙，斑剝、龜裂。

為什麼？這樣的槐破夢，真的會是那個傷害自己、利用自己的人麼？

然而，殊十二來不及思索答案，便看見槐破夢踉踉蹌蹌撐起虛弱的身子，忽雷一抱，周身真氣流轉，全數匯聚至忽雷琴上，剎那間，琴首龍頭一昂，仰天嘯血，紅光刺目──

殊十二一驚──

「不能──不能用四絃之力！」

不解為何，他怒吼出聲，宛如自心底最深處破竄而出的驚懼，抬手便要贊掌以破壞局勢，倏地──

玄舸四周雲氣忽焉一變，挾著術法異力鋪天蓋地聚攏而來，瞬間成濃密雲牆包圍玄舸，竟遮去殊十二視線。

「這是怎麼回事？！」殊十二未及反應，卻見眼角餘光處，一道銳光閃過，匯聚成一人身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