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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BG

狀 態:連載中

皎月當空,江楚披著夜色回到永安寺時,恰見穆桓等人聚在寺前的小院。

一見到江楚,眾人連忙驚呼。

「楚兒,你到哪裡去了讓娘好擔心啊!」江夫人趕緊三步併兩步走上前來迎他,一雙寫滿擔憂的眼在江楚身上來回巡梭。

雖說江楚的命劫已過,江夫人也不再如往前般對於江楚的安危神經兮兮,然而下午方知這座山裡近來有山賊橫行,又聽說江楚獨自出了寺,教她怎麼放心得下。

「是啊,要出去怎不先說一聲呢?現下這山裡可有山賊啊。若不是有個小僧看見你向外走,我們還以為你發生了甚麼事了呢。」穆桓皺著眉說,有幾分責備意味。

「娘、桓大哥,是我不好。」看著面上十分焦急的兩人,江楚淡淡地一笑,「原本只是想膳後在這寺廟附近走走,誰知越走越遠了,現下才回來,讓你們擔心了。」

「楚,下回要出寺,便讓我陪著吧,這山裡不安全,兩個人的話也能互相有個照應。」穆桓告誡似地念了句。

「知道了。」江楚溫潤地應著,那樣的溫柔讓人不忍再多做責備。見江楚既然無事,大家也稍稍放了心。

「對了,娘,方才我在林子裡遇見了下午您說的、出手相救的那位姑娘。」見眾人再無話,江楚方提起先前的事。

「真的?那你可有問她的名姓跟居處?下山前我得備份禮好好地謝謝她才行。」提起下午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江夫人面上驚喜,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那位姑娘……似是不喜歡人打擾似的,總是冷冷的,也不大說話。我方才向她轉達謝意,也表示了想要償還這份恩情,但她的推辭,並非是客套,反而像是不喜歡這樣與人糾纏。」江楚細細思索著方才與女子相處的短暫幾刻,只覺得她宛如冬日飛霜,散發凍人氣息,然在她的眼底,卻又有一抹難以透徹的龐大悲傷,被藏抑在瞳眸深處。

「是麼……」江夫人似是有些惋惜,她下午亦見識過那位女子的冷漠,當下她雖也有些被她的冷漠所懾,她仍篤定在那樣的冷漠之下,實是有著一顆善良的心,不然她也不會徒手與兩名大漢相抗而解救了自己,「一個姑娘家……居然會有這麼好的功夫,又是這樣的性子……想必自小便過得很辛苦吧……」

「伯母……妳說……救了妳的姑娘,功夫很好,但性子很冷……是麼?」穆桓突然開口,語氣有些猶疑。

「是哪。」江夫人順口應著,「而且……長得是極漂亮的,只是冷了些。」

聽著江夫人的回答,穆桓突地陷入了兀自的思索,一時沉默。一個名字浮上他的心頭,初星。

那個姑娘……會是初星嗎?武藝了得、性子又冷的姑娘,他只聯想到初星,那個冷得像雪、卻又烈得如火的女子。

但……有這麼巧麼?若真是初星……那麼……江楚和她見面了?還是……只是自己多心了?畢竟,擁有這樣條件的女子,全天下也不可能只初星一個……一時間,許多問題湧上腦海,令穆桓偏了神。

「桓大哥,怎了?」江楚輕喚,不解穆桓突來的沉默。

「沒、沒事,我只是也跟伯母一樣,覺得這個姑娘必定是過著挺辛苦的生活……」穆桓被喚回注意力,趕忙找了個藉口掩飾自己的失神,「既然楚回來了,那我們也別站在外頭惹蚊蟲,趕緊進去吧。」

穆桓催促著大家入內,又仔細地扶過穆夫人,隨著江楚與江夫人緩緩由寺廟西側的迴廊走回留宿的廂房。

他盯著走在前方的江楚,看著他與江夫人講些瑣碎的話,一切如常,未有異樣。

或許,真是自己多心眼了吧……穆桓重重嘆了一口氣,安撫自己擔憂的心情,或許……跟江夫人比起來,自己才是真正放不下心的那一個吧。在糾結不清的心思中,穆桓覺得有些飄忽與恍然。

自小,他便習慣了以大哥的身分與姿態保護江楚,不論是自己的娘、或是伯母,總是告訴他,要多多關照江楚,那個命讖,使身邊每個人都當江楚是易碎的瓷像般保護著、擔憂著。他知道江楚其實不喜歡這樣,只是因為是自己的母親與關愛他的長輩們,所以他從不表露出自己的抗拒,總是順從地不讓大家擔心,任著所有人左右他的生命,橫豎大家放心,他便無所謂了,怎樣都很好。然而埋在心底的抗拒,卻表現在了對於人生的淡泊上,江楚不相信命讖,當每個人越是汲汲營營地保護他、想周全他,他便更不覺得人生有何好執著之處。他用著自己的方式過著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想告訴所有人,他活得很好,毋須擔心。

他自以為自己是最懂江楚的人,知道江楚對這命讖不以為然,所以從幼時起,他從不在他面前提起,以為在眾多的大人們之中,他是懂他的。然而,長輩們一句句地叮嚀卻上了他的心,從小,他就被當作兩人之間的大哥,就常常被囑咐,若是同江楚出門,千萬要照應他。十餘年來,把江楚當作弟弟一般保護,早已成為了他的習慣,連自己都未曾察覺。

然而,江楚從來都不是需要人保護的人。反而,是他總用著溫柔順從的笑容,放任、寬恕每個人對於他生命的左右。三年前,他便知道了。在江楚遇上初星的時候,他便知道了。只是在危急時刻,他總是看不清。

江楚雖淡泊,但卻比任何人都要聰明、都要透徹人生。他必然知道一旦與初星那樣的女子有所糾纏,迎面而來的,可能是再也不平靜的人生,然而,他仍是執起了她的手,將那名宛如冬日嚴霜的女子牢牢地摟入懷中。

沒有人意識到,那便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迎向命運試煉的勇氣。沒有人意識到,何安沒有,連自己,也沒有。

青石老人說,唯有遺忘初星,江楚命中的劫難才算消除。所以自從江楚甦醒以來,穆桓不曾提到她,並與何安、葉知秋與葉氏夫婦說定了,此後,再也沒有初星這個人。連江楚拿著那只玉珮問他識不識得,他雖不知道那只玉珮是否與初星有關,但仍是擔怕地轉移了話題。

他自以為在保護江楚,然而他忘了,江楚,是最不需要也不希望人保護的。幼時兩人上山玩耍那一回,遇上了獸襲,兩人在山洞中暈了過去,遍體鱗傷。父母親責怪他沒有將江楚保護周全,此後,大家只更加感覺江楚生命的脆弱,自己也因為自責,此後更勤奮地練武,只為了不要重蹈這樣害得江楚陷入危難的覆轍。

然沒有人知道,那一回,其實是江楚拿著石子擊退了狼群的,連他自己……都忘了。一直到現在,他才又回想起來。

他這樣護著江楚,不讓他有一絲一毫的機會記憶起那個他愛得深刻的女人,真的對麼?真的……是江楚所要的嗎?

他不知道。只覺得眼眶酸澀。江楚安然地臥在他身邊深深睡著了,然而穆桓卻一夜難眠。

是夜,夜幕低垂,碎星遍天。

 

 

清晨,方升起的涼薄的朝曦如水灑洩在山林之中,天色欲明未明,清風帶來些微初春的寒涼,蟲唧鳥鳴此起彼落,寂靜了一夜的山林漸漸喧鬧起來。

溪水淙淙,溪岸旁的木屋裡,女子揉著額角與腦側,自屋內走出。矮屋旁,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一個老人蹲伏著,正將這些草藥一一揀選入竹籠。

「師父。」女子來到老人身後,恭敬地叫喚。

「怎不多睡一些?」老人沒有轉過身來,背對著女子問道。

「睡夠了。」女子走到老人身邊,蹲下身便要替他揀藥材。

「是麼?怎麼夜裡我聽妳起來了幾次,躺著也是頻頻翻身,這樣怎睡得好?」老人專注在手中的藥材,沒有抬起頭,也沒有看女子一眼。然而從他的語氣,卻好像早已料到女子此時略帶憔悴的臉色以及有些紅腫的眼眶。

「……既然睡不著,早些起來走走做些事也好。」女子赧然,趕緊作勢揀選藥材,不讓老人看出她的異樣。

然而她心裡其實明白,老人向來是睿智洞悉的,想瞞他什麼,最終只會是徒勞罷了。然而,她不知該如何開口昨晚的事,若要開口,只怕自己會在話脫出口之前,先被如塊壘般的酸澀哽住喉頭。

或許,是自己不願見到自己恁般的脆弱。不願面對自己始終無法平和地面對心痛的事實。

沉默須臾,老人沒有再追問她什麼,只是逕自捏起一束藥草,自顧自地說,「這藥剩得不多了,得再去摘些回來。」

「師父,讓我去吧。」

「那妳記清楚,這草長在陰濕之處,得往林蔭深處尋,方能拾得。」老人揀了一隻遞到女子手裡,讓她辨識。

「記明白了,徒兒這就去。」女子站起身,便要依照老人的吩咐尋藥去。

「等等,阿月,妳先跟我來。」老人突然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喚住了正要舉步離去的女子。

「師父還有什麼吩咐?」她轉過頭,恭敬地問著。看見老人亦站起了身子,往屋裡走去,她連忙跟上。

老人走到了屋內置物的角落,打開了擱在角落的一只大木箱,用了許久有些陳舊的木箱發出咿呀的聲響,女子站在一旁,不解老人意欲為何。

老人先是從木箱中捧出了一個約手掌兩倍大的木盒,穩妥地放在一旁的高几上,隨即又探入那只木箱中翻找著。那只木箱不難看出雕工細巧,只是陳舊。

「師父,這是……」女子看著那只木盒,覺得眼生,跟在師父身邊三年,未敢擅動這只大木箱以及其內之物,多次提議要替師父揹這只看起來又大又重的木箱,都被師父回絕了。不過大抵也知曉裏頭盡是些老人行醫的用具,但是這只木盒,她卻從來未曾看過。或許,木箱裡頭還有更多她未曾見過的東西。

老人看見她疑惑的目光,隨意瞥了眼方才拿出來的木盒,隨即又把目光轉回大木箱,手中的動作像是在箱內挪移些什麼東西,一面隨口回答著女子的疑問,「那個呀……裏頭是我以這行醫多年來累積的經驗所寫成的手札。我一把年紀了,再這樣大江南北地走也沒有幾年了,希望能把這幾卷手札贈與有緣人,替我行醫天下,幫助所有需要的人。」

「師父怎麼會突然有這種想法?」一直以來只覺老人身體硬朗,更未曾聽過老人提起這事,心裡雖然覺得有些突然,卻也非是難以理解。

「人老了,總該打算打算身後事吧。」只見他彎低了身子,探到木箱最底處,從木箱中發出對女子的回應,「有了,阿月,要給妳的東西在這兒。」

只見老人已找到所需之物,遂把方才從木箱中拿出的木盒捧回了木箱之中。黎月站在老人身後,看不大清老人的動作,只見他似乎自木箱中拿起了個物品,轉身遞至自己身前。

那是一把長劍。

「這山裡有山賊,妳帶著吧,也好防身。」老人徐徐說道,而一派沉靜的面容依舊讓人難以看透。

「師父……」女子一時怔愣,愕然地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那把長劍,臉色瞬間蒼白了些許,不敢伸手接過。

那把劍,曾經是陪伴了自己十餘年的隨身兵器。是她甫被接到雷風幫之初,雷鳴所贈,因為他說,那劍一旦出鞘,劍身便映現寒芒如霜,似極了她的氣質。她雖恨雷鳴,卻甚是喜愛這把劍,因為這把劍殺起人來,格外俐落順手,於是,她用這把劍,殺了贈劍予她的雷鳴。此後,多少性命、多少恩怨情仇,斷送在這宛如秋水寒霜的肅殺劍鋒之下。

但……早在三年前,她便把這把劍丟了,丟到難以下攀的深豁之中,棄意決絕。在二十年的歲月裡,這把劍在自己的手中濫殺了多少無辜的生命,積累了多少無可挽救的罪孽,這些罪孽,卻被自己帶入江楚的生命之中,報應在江楚身上。

她沒有勇氣捨棄自己的生命、捨棄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只能捨棄這把劍、捨棄過往的名,捨棄那些不求被饒恕的罪孽。此後,她再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羅剎。

然而,再見到那把劍,便好似看見自己過往的罪惡,歷歷擱在眼前,教她惶恐,劍柄上鑲定的夜明珠數十年如一日的晶圓透亮,映出她驚懼的瞳眸。但……自己分明已經丟掉它了,為何……

「是我撿回來的。」老人看見女子臉上的惶惑,看出她的疑問,淡淡一笑,「這是把好劍,丟掉太可惜。」

「師父……不行……我不能……」女子盯著那把劍,不斷搖著頭,眼神開始因惶恐而失焦散漫,踉蹌後退的腳步有些虛軟。

「拿著劍,未必便是惡人。」突地,老人啟口吐出一句深意難測的話,「……現在的妳,已經不再是個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的煞星了──阿月,記住我的話。」

 

 

「怎麼桓大哥一夜沒睡嗎?」江楚緩步自房內走至廊上,一襲晨間的清風吹來,送來陣陣山間的清新涼爽。而江楚甫一睡醒,睜眼便看見穆桓站在房外的迴廊上,眼眸半斂,似是思索,於是簡單地做了梳洗之後走到了他身邊,如是問著。

「楚怎知?該不會你也無眠了一夜吧?」穆桓轉過頭來,見是江楚,颯然一笑,然而那笑容中不難瞧見有些許疲憊。

「不,我睡著了,只是隱隱覺得身邊有人幾回翻覆,一起身又見桓大哥站在此處,便做此聯想了。」江楚淡笑,走至迴廊欄杆邊,望著清晨的翠微山色。

「那怎不多睡一會,才五更天的一半呢。該不會是我昨夜裡吵著你了吧?」穆桓看著江楚,微微皺眉。

「沒的事。倒是桓大哥為何一夜不睡呢?」

「是……這鋪在地上的草蓆,我睡得不大習慣。」穆桓微微偏過眼,佯裝被一隻屋簷下飛過的雀鳥吸引了注意,以掩飾他隨意謅了個藉口的不自在。「吵擾了你睡覺,真是抱歉。」

「不是的,是我昨晚也睡得不大好。」江楚溫潤地答。

「該不會夢見了哪家的姑娘才睡不好的吧?」穆桓故意揶揄他。

「……是啊,呵。」江楚扯了扯嘴角失笑。

「喔?是哪家姑娘恁般幸運地入了咱們壽春堂少主的夢啊?回頭得趕緊告訴伯母去,她必定樂極了。」穆桓打趣著江楚。

「桓大哥做什麼大驚小怪,不過是個夢。桓大哥難道不曾夢見兄嫂的麼?」江楚知曉穆桓有意捉弄,卻也不惱,反倒反過來詰問他。

「那可不同,秋兒是我心愛的女人,夢見她也是理所當然。」

「或許……我也有心愛的姑娘的……只是一時記不起是誰……」江楚淺淺地一笑,雲淡風輕地說道。卻令穆桓心裡微微一怔。

穆桓沉默了半晌,別開眼望向遠方另一座山頭,似思索著什麼。半晌,才徐徐開口:「楚,若你真認為有那麼一個人……為何你不問我、不問何安呢?」

「問過一回呀,桓大哥你與何安都說不知道的嘛。」江楚看著穆桓了然的表情,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指的是玉珮那一回。

「我們說不知道,楚就信啦?若是我們倆不喜歡那姑娘,故意誆你的該如何?」穆桓挑眉反問。

「既然是桓大哥跟何安,便是不會瞞我的。你們說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若你們真瞞我,也必定是為了我好,我怎忍再執意追問?況且……忘了這麼重要的人,是我不該,也合該讓我自己想起來……」

穆桓未立刻回應,只是看著江楚笑中帶著微微哀愁的面容,心裡有些酸楚,到底……還是不忍心,「好啦,說得煞有介事的樣子,說不定只是你庸人自擾,沒什麼姑娘不姑娘的。」

「呵。」江楚淡淡笑了,不置可否。「既然……天色尚早,早膳時刻也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先在附近走走吧,也免得不小心吵醒了其他廂房裡的人。」

「我陪你去吧,不然伯母醒來又要擔心了。」穆桓建議。

「桓大哥跟我一起去了,誰來照顧娘跟伯母?橫豎你也知道我去處了,我走走而已,不會怎樣的,這時間恐怕連山賊都還在睡呢。」江楚安撫著看起來有些嚴肅的穆桓。

「你可別害我,若留我一個人,只怕又要聽我娘責怪我不照應你了。不如我留個話給早上灑掃的道人,然後跟著你去吧。」穆桓故意裝得委屈,他知道江楚必不會為難自己的。

雖說現在天色尚未亮透,但誰敢保證這時的山中就沒有危險呢?即便有報備,穆桓也實在難以放心。

「……好吧。」江楚思索須臾,方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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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帆煙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