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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酹江月
分 類:原創
/BG
狀 態:連載中

「陰濕之處麼……」女子手上捏著一株藥草,一面往林子幽暗處愈行愈深。在山林的幽深之處,樹蔭厚得日光幾乎篩不透,略微濕軟的泥地上,大片綠苔恣肆鋪長得好似鮮有人跡,即便是步履輕盈俐落的女子,也要非常留意腳下,才不至於踩著了濕滑的軟泥與青苔而踉蹌。

草木的清香味隨著越往深處越趨濃烈,伴隨著潮濕陳腐的味道,襲竄入女子的鼻。她依照老人的指示,目光仔細地瀏覽過每一株樹的樹根之處,並在一兩棵樹的樹底發現了幾株,與老人所給的樣本對照、確認過之後,將其放入腰間的藥袋中仔細收妥。

而在女子纖瘦腰間的另一側,束著一柄長劍,逸散出冽冽的寒意,與女子身上的氣質有幾分相似。

在陰暗的林中,女子耗費了莫約一個時辰多,棉鞋的鞋底與側邊都沾上了綠苔與軟泥,才將老人給的藥袋裝了三分之一滿。女子打量著藥袋裡的量,估計還有點少,正打算往林子的更深處走去,卻突然聽得男人的說話聲傳來,在靜謐的深林之中回響,以至於格外清亮。

「嘖,為何永安寺的偏門出來卻是這樣個偏僻地方哪。」

一個爽朗高昂的嗓音隨著參差的清風錯落在空氣之中,稀稀薄薄地傳入女子的耳中,令她停下了腳步,只覺得這聲音有些似曾相聞,然而林風四面八方地迴盪在林中,一時間教她分不清是自何方傳來。

駐足了不一會兒,身子斜後方不遠處突然傳來踩在泥濘上細微卻雜沓的腳步聲,約在幾步外的距離。

她警覺地回頭,竟見到了穆桓與江楚,一青一白,皆是長袍闊袖,腳步錯落地走來。

她猛地一愕,一時啞然。

相隔幾步路的江楚率先看見了她,淺淺一笑,「……姑娘,真巧。」

原先與江楚說著話的穆桓順著江楚的眼神看去,見到了一張久違的、冷豔的面容,亦是狠狠一驚──

「初──」穆桓登時愕然,不自覺地要叫喚出聲,卻被女子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

「黎月──我叫黎月,兩位公子。」女子扯出了不自在的笑,突然搶白。

穆桓很快地便意會出黎月話中之意,也不拆穿,只是富有深意地凝視著她,看見她眼神飄忽閃爍,似是躲避著江楚的目光。同時,思緒流轉,突然意會了某些事──

「楚,你方才說……巧?這位姑娘莫不就是……」昨夜的臆測,竟是成真了。

「是的,這位姑娘便是娘的恩人。怎麼……桓大哥剛剛……是認識這位姑娘麼?」江楚看著方才穆桓的欲言又止,又見昨日不多話、也不肯告訴自己如何稱呼的女子,此時竟急著報上自己的名,不知怎地,心中覺得有些怪異,卻沒問出口。

「……不認識的,是我錯認了,方才……乍見之下,還以為是我曾在曲陽見過的姑娘。」穆桓找了個理由掩飾了過去,然他心中卻有些鬱悶與愧疚。

一日之內──甚至才一個早上,自己便兩度編造了藉口來瞞騙江楚。難道……想要保護他,便必須無止盡地隱瞞與欺騙麼?

若是如此,自己還算得上在保護他嗎?

「姑娘為何這麼早在這山林的深僻之處?」未察覺穆桓細微的異樣,江楚笑問黎月。

「我……來幫師父採藥的。」黎月微微避開他的眼光,語氣有些不穩地應著。

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昨夜之後,便不再見他了。可為何,命運要恁般安排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入自己的生命?她害怕……自己已經沒有當初那看著他走遠的勇氣了,害怕自己快要壓抑不下的思念會把兩人帶到跟三年前一樣的結局。

就找個藉口說,說時間差不多、自己該回去了……這樣,就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吧。女子告訴著自己,便這樣開口吧。

然她囁嚅著唇,話尚咽在喉頭時,只見江楚略作思索後,好奇地開口,「師父……莫非黎姑娘的師父便是雲遊四海的醫仙──青石老人?」

昨夜裡送她一程,回到溪岸邊的矮屋,彼時他被她的那句話佔據了心頭,久久不能回神。一直到回到了永安寺後,他才突然發覺,那矮屋的樣式倒有些教人熟悉,令他回想起三年前重傷之時,那幢竹林裡的小屋。雖然只是在離開的當時,微微回首瞥了一瞥,未曾放在心上,直至昨夜所見,才恍然憶起。

江楚不免開始回想起當初的情景,回想起三年前那一個薄雨疏涼之日,何安替自己打了傘,三人告別了青石老人,緩緩穿林而去。那一日,好像還瞥見了什麼,如一片淺薄的灰色光影,淡淡落在自己心上,不久便被遺忘了的。

是……什麼呢?他一時想不太起來。

「妳──是青石老人之徒?」穆桓也訝異地開了口,並趕在本能地脫出口之前,轉成了不會令江楚覺得怪異的說話方式。

本以為三年前看著自己帶著江楚離開之後,初星便會隨著離開,另尋去處,沒想到,她竟留在了青石老人的身邊,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

「嗯。」女子微微點著頭,沒忘記自己應該要快些離開的,然開了口卻是遲疑且聲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聽得見「我……」

未曾注意到黎月唇齒間溢出的細微聲音,江楚唇畔漾著笑,接著道。

「那真是巧了。三年前,便是青石老人救了傷重的在下一命,想不到黎姑娘竟是青石老人之徒。」江楚一笑,卻不同平時淺淡的笑意,而是笑得格外明顯、格外愉悅,好似是為了這樣意外的緣分感到欣喜。

「師父他……確是回春妙手。」黎月不自在地努著唇角,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尷尬地隨口應著。不然……她該說什麼呢?說,是哪,當初自己亦是見證了傷重瀕死的他,在青石老人的妙手底下重生,重生而成一個與自己陌路的人,而後,就此再不相涉。

「姑娘……是否便是當時在屋後倉房裡的人?」一個恍惚間,他終於回想起來了,三年前步出青石老人的矮屋,隔著後方倉房的木板夾縫中,他隱約瞥見一雙幽暗的眼眸。當下他並不確定裡邊是否有人,然心底卻隱然有種肯定的感覺,係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道深斂的目光,穿透山間薄雨,確切地觸在自己的瞳眸上,一瞬即逝。

會是因為這樣嗎?因為彼時兩道眼神瞬息即逝地相接相觸,才讓此時的他,對於眼前這名女子有這樣朦朧恍惚的熟悉感、並且產生那樣地吸引、執著麼?

「……我不知道公子所說為何……在昨夜之前,我不曾見過公子。」黎月不願承認,她現在該做的,是極力地撇清、抹除兩人曾有的交集,一絲一毫都不該讓他憶起。

「是麼……」不知為何,黎月的答案讓江楚的心底莫名地感到失落,但他仍是笑笑地接了話,「不過,能有與姑娘有這樣的緣分,也是難得了。」

江楚的話聽在黎月耳裡,只覺得心裡泛開酸酸澀澀的疼,她冷冷地抬眸,難得不避不逃地看入他的眼。「有緣……未必是好事。」

「這話……怎說?」江楚不解,為何黎月看似冷漠的臉龐上,會突然浮現這一絲難以察覺的哀傷,而她的哀傷,竟莫名地牽動自己的心緒。

「若是孽緣。與其難得,還不如不得的好。」說這話時,她定定地看著江楚,一雙幽冷的眸裡,盡是哀傷。

那一剎那,江楚覺得自己好似陷落入那方溢滿憂傷的幽瞳,深深溺斃。而時間,彷彿也在兩人彼此相繫的目光中,靜止了一瞬。

一旁的穆桓,亦被那樣龐大的悲傷給震懾住。

眼前黎月的面容,與三年前甫自木屋中走出的初星的影像,在他腦海裡兩相重疊,疊出三年來不減反增的思念與痛楚。他此時方知,這三年來,初星不曾遺忘過江楚一分一毫,孑然地在天涯一角,獨自忍受著孤寂、哀傷。

沉默了半晌,黎月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斂下滿眸哀傷,別過臉冷冷地說,「在外已久,我該回去了,就此別過兩位公子。」

不留給江楚一絲挽留的機會,語方落,她便背過了身,逕自要走。

然而,在走了幾步遠後,突地幾道黑影迅速自幽密的樹叢之間閃現,紛紛一躍而下,落在黎月面前,團團圍住了他的去路──

黎月腳步一頓,眼神倏地警戒起來,銳利地盯著眼前粗衣粗服的一群漢子,周身盈發冷冽肅殺之氣,「你們是誰?」

語方落,身後隨之傳來腳步聲,趨近身側,黎月的眼角餘光之中,兩道身影緩緩靠近,她心裡一震。

突然,一聲張狂邪佞地笑聲自人牆後方傳來,一列圍住了黎月的漢子們立即恭敬地側身讓出一道,隨即,一條高大魁梧的人影穿人而出。

「你?!」黎月寒眸倏瞪,瞅著緩步走出的那人,愕然出聲。

那男人在眾人中央站定,儼然是首領的姿態,男人髮長散亂披肩,嘴角發著粗硬的短髭。他無視黎月的訝異,看了她一會兒,須臾,兀自仰頭笑了。

「我還道是誰,能讓我兩個弟兄狼狽地逃回寨來。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孤星羅剎吶,銷聲匿跡許久,居然是隱到這山林裡跟咱們弟兄搶生意了。」

江楚與穆桓原先疑惑,聽見這話,立刻明白過來。穆桓微微往前挪了一步,一副準備將江楚護到身後的態勢,又故作輕鬆地在江楚耳邊微聲說道,「楚,你可猜錯了,山賊們起得可早了。」

「桓大哥、黎姑娘,小心些。」江楚語帶擔憂地看著眼前來意不善的人群。然心底卻在聽見那人話裡的「孤星羅剎」四字時,驀地一緊。

黎月聽見男人的挑釁,怒目瞪向他。「你,沒死?!」

「呵,」那人勾唇一笑,語中諷睨之意明顯,「孤星羅剎滿手血孽,都能苟活於世了,哪輪得到我呢?那日,妳殺了那麼多人,恐怕是劃到劍都鈍了,才沒讓我死絕,這是天意吶。」

「不必如此廢話,你究竟想要做什麼?」黎月抑下心中因他的挑釁而揚升的怒意,咬牙切齒地道。

「我早勸過幫主,讓他別收留來歷不明的女孩。可幫主眼裡只有妳,連我這個副幫主的話都聽不進去哪。」他未回應黎月的問題,接著諷笑,一雙精明且幽深的眼似是有所盤算,「恐怕,連少主被幫主逐出雷風幫一事,也是因妳之故吧?」

黎月冷眸如刺,向前跨了一步,「哼,你覬覦幫主之位已久,以為我不知道麼?我殺了雷鳴,豈非稱你心意?又為何派人追殺我?怎麼?我的實力讓你也忌憚了麼?」

雷風幫?雷鳴?孤星羅剎?

江楚在一旁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楚,然聽得越是清楚,卻越覺疑惑,幾個名字如鈍石般擊落在他腦海之中,掀起一片亂石崩雲、白浪激天,教他思緒一瞬空白。他試圖沿著那疑惑根源思索而去,卻覺一股若有似無的疼痛在腦側泛起。

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在腦海深處隱隱痛著,那樣的痛楚,很隱約、也很鮮明。

奇怪,他怎麼……一點都想不出來……

「該不該忌憚,一試方知。」男人收起了笑謔的神情,忽地變得陰鷙恐怖。「雷風幫之仇,欠了三年,也該是償還的時候了。」

語落,他眼角一瞥,身後諸人紛紛亮出了隨身兵器,刀劍出鞘的唰唰擦響尖銳地幾乎要挫破山林的寧靜。

黎月倏地臉色一白,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江楚尚在自己身旁。她臉色微變,看向身側的江楚與穆桓,「此事與你倆無關,快走。」

她語音未結,站在兩側的大漢機警地上前欲攔人,跨出步伐同時,一道耀亮銀光忽地閃過,眾人未及看清,便見一柄長劍不知何時出了鞘,劍鋒如秋水霜芒般地冷冽橫在大漢身前,「不准碰他!」

「給我退下。」為首的男子眼眸狠厲一掃,站出列的大漢們馬上壓低了頭恭敬地退回行列之中。驀地,一陣晨風輕輕拂過,枝梢殘葉飄搖,欲凋未凋,讓已是肅殺的氣氛更為緊繃。

男子作勢漫不經心地環視林子四方,又接著開口,語氣慵懶中帶著難測的殺意,「別說我冷血、濫殺無辜,要不,在第一片落葉落到地面之前,你們倆若離開,我保證不傷及你們,否則,我可要懷疑你們與她,是否有什麼密切的關係讓我必須斬草除根了。」

穆桓看向黎月,發現她也正以哀求的眼光看著自己,他知道,她求自己帶走江楚,帶走他,遠遠的。

「……楚,我們快走吧。」穆桓沉了臉,拉著江楚的衣袖。

「桓大哥!」江楚皺起了眉,看向穆桓,有些不敢置信他竟說出這樣的話,「我們怎能讓黎姑娘獨自一人於此面對危險呢?我不走。」

「唷?」男人挑眉,唇畔漾起一絲玩味般的笑意。「兄弟,聽你說這話我便知,你們若不是一夥的,便是萍水相逢罷了,你可知你眼前站著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羅剎吶,多少人無辜枉死在她的手下,對這種人,可毋須顧及江湖道義。」

「才不是為了什麼江湖道義──」聽見男人諷刺的話語,江楚一個皺眉便回了嘴,因為不知為何,男人的話牽引了他心底的慍怒。

然而,他卻被自己的話語問倒了,不是為了江湖道義麼?那麼,是為了什麼呢?他一時囁嚅,回答不出。而腦海中原先隱然的疼痛匯聚成一道尖銳,刺痛著他的思緒,好似有一柄尖鑽,自深處鑿掘著他腦中的石壤,幾乎要將他的思緒鑿裂破碎。

卻在江楚語塞時,一株高樹上,一片半枯碎葉搖著、飄著,無聲脫離了枝枒,乘著空氣,翩翩墜落。

「楚!娘跟伯母還在等著我們回去,別再讓她們擔心了。」穆桓急了,有些用力地扶住江楚的肩,想將他拉走。

「桓大哥,我們怎能見死不救?這樣我的心不會安的。」江楚抑下頭痛,抗拒著穆桓推拉的力道,穩住腳步,站定了立場。

「快走,」黎月沉了臉對著江楚冷吼,「這是我的私人恩怨,不需要你多管閒事。」

「黎姑娘……」江楚還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連喚她的語氣都因為痛楚而開始飄忽,畢竟自己的確是沒有絲毫立場干涉。可是,女子越是推拒,心裡卻越有陣強烈的不捨,讓自己更走不開。

他不懂,為何自己要執著於這個女子至如斯地步,他不懂,然而已無時間細想緣由。

一旁的男子彷彿看好戲一般,帶著嘲弄的笑意看著眼前三人之間的爭執,不忘挑眉看著那片殘葉緩緩搖落。凋葉落在黎月周身,擦過她的髮絲、擦過她的肩緣,繼續下墜。

「楚……」穆桓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然江楚仍不為所動。

眼看,那片落葉飄著、浮著,已快要觸及地面,黎月什麼也顧不得了,左手掌心凝力,一使勁,用力推在江楚身上──

「快走──」黎月大吼,表情隨之扭曲糾結。

穆桓見狀,投給黎月一個眼神,隨後輕身一躍,早一步到了戰圈之外將踉蹌後退的江楚扶住。江楚尚未站穩,卻見那片落葉無聲觸地,與之同時,一排山賊刀劍齊舉,銀光如浪,疾速朝著黎月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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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帆煙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