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旋落

「真的麼？師父……你沒死？沒死？」天羅子胡亂地在他身上摸著，掌心中泥沙沾血，污了說太歲的面容、污了他的衣袍，說太歲不以為意，只是任著他貪婪地確認著自己身上的真實與溫熱，天羅子摸著他挺拔孤漠的面容、摸著他寬厚結實的胸膛，掌心那熟悉的觸感蜿蜒入自己的心口，他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同時，卻浮生起強烈的恍惚，覺得眼前的一切好不真切。

那一天，他心頭狠狠被剜去了一塊肉那樣痛、痛得好似割裂了靈魂，他知道，那是說太歲被從自己生命之中，硬生生地剝離了，以為與他碧落黃泉、水闊山長，此生不能再見，可驀然回首，他卻又來到自己身邊，這會是真的麼？

「師父，你沒死，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天羅子仰起淚眸望著他，好像埋怨他，為何不早點回到自己身邊，讓自己被那思念與孤寂，煎熬了十數個年月。

「非也，說太歲確實死了。」驀忽間，一道枯啞的嗓音幽幽傳來。

「誰？！」天羅子驚抬起眸，在說太歲身後，望見了一個白髮銀鬚的老者，形容清瘦、雪衣素袍，唯獨腕間一只七彩琉璃玉鐲，流轉著七彩光芒，恁地奪人眼目。

「汝不記得吾了麼？」那老者走至兩人身側，輕撫長鬚，慈藹地一笑。

「煉長老。」說太歲望著來人，淡聲輕喚，好似熟識眼前之人。

「你是誰？我……不曾見過你呀？」天羅子端詳數眼，眨著迷茫的雙眸，若真要說有何處熟悉，也只有他腕間那只琉璃玉鐲的七彩光芒，讓自己似曾相識。

「汝見過的，十數年前在佛鄉的浴佛大典之上。」老者撫鬚淡笑，「那時，汝同吾許了一個願，如今，吾來償汝此願。」

「你是……佛鄉煉如意？」天羅子怔然地回想起許久前的往事，一雙眸眼恍惚了起來。他當初以為，佛鄉辜負了自己所許的願，早就將此是拋諸腦後，不願再記得，沒想到……

「那你為什麼說，師父確實死了？他分明好好的、人在這裡呀？」天羅子將說太歲牢牢挽著，疑惑來人所言。

「當初，說太歲肉身確實已亡故，是佛鄉救了他將要消散的魂魄，置於佛鄉清淨深處，以慢慢活養其肉身。」煉如意娓娓沉道。

「那時……」說太歲眸眼輕斂，回憶起十數年前不歸路那一役，「那時吾不敵玄囂，受其重創，卻在意識消散之前，看見一道青雷劈來，再甦醒，吾元神已在佛鄉，只是受創甚重、又失了肉身，幾乎與死亡無異，可是，天羅子，多謝你……」

說太歲目光一柔，落在懷中天羅子身上，那溫柔的目光之中，挾了太多思緒、太多念想，待到能親口同他訴說時，卻已說不清，只能化作一聲溫柔的呼喚。

「為何要多謝我？」天羅子不解，可是好貪戀此時說太歲看著自己的目光，迎上他的眸，他便不願再移開。一旁，煉如意淡淡開口解釋道：

「多虧了汝，殷勤澆灌汝屋外那株梅樹，那株梅樹根氣與說太歲元神相通，梅樹所得的滋養，最終皆成了說太歲肉身的一部份，至今日，肉身已全，吾也算成全了汝當初之願，償報汝點燃佛鄉聖火之恩，此後緣分，相信方才一番考驗，汝當會好生珍惜。」

語畢，煉如意化作一陣七彩輕煙，消失於這方空間之中，四周顛狂紛飛的梅蕊與梅林，忽焉消散，原來那一路上的梅景、一路上的幻象，不過是一場試煉。

「呵……」天羅子卻望著那陣輕煙消散處，恍惚失笑，「縱使人世間再多虛情假意，我對師父的心，永永遠遠也不會有半分作偽，何須試煉？」

「……吾知道。」說太歲輕輕扳回他的面容，讓天羅子看著自己，目光一瞬飄忽，「天羅子，當初你說『一旦抓住了，你便不會放開。』吾在心裡笑你天真，可是多謝你，真的在心裡一直抓著我，不曾放開……」

他一直對自己質疑，自己所擁有的、天羅子的愛，是因為他成長的過程之中，生命狹隘的只有自己，才讓兩人有這樣的錯覺，還是緣分本該如此？

千玉屑曾同自己打趣，若自己撇下了天羅子，那麼他便要讓天羅子改認他為師。那時，他想著、或許如此也好，至少天羅子不會一直為了自己的死而那樣難過，儘管這念頭是如此口是心非。可是他錯了、他低估了自己在天羅子心目中的地位。

肉身未復之前，他的元神與天羅子屋外那株梅樹相通，夜深人靜之時，他棲息於佛鄉深處，萬籟俱寂，卻依稀聽得天羅子，佇立在那株梅樹之下，低聲呼喚著自己的名。

他聽著，想笑他癡傻、卻笑出了淚水。不禁開始質疑，自己當初為何能有那樣的勇氣捨下他一人？當初，是多大的決心、才能讓自己從他身邊堅決地走開？

「我不會放開師父，一輩子也不會，可是師父……你不要自己離開我……」他怕了，怕再有一日，說太歲用著這樣殘酷的方式再一次離開自己。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說太歲狠狠將天羅子摟入懷中。這一回，他再也不會放開，哪怕今日看似息止的江湖波濤，再一次掀起滔天大浪、將二人雙雙吞噬入，他也不會再用這麼殘忍卻自私的方式守護他。

因為，如果生命可以選擇，他們二人寧願顛沛、寧願流離，也不要一生長命，卻孤寂無依。